恐怕我一生也不懂你们。塔克在地上看的清楚，明明是到了最后关头，那脖颈上的青筋多么招人恨，脆脆地切下会更好。

他的库尔德弯刀每个晚上都会磨利，上油，为的就是千钧一发的释放，怎知道，虞怡竟然将这吸血鬼放走了！

利爪后撤的一刻，塔克心中的疑云也拔至极点。此时云烟散尽，天空又呈出剔透的黑，鱼肚白的月牙非常扎他的眼。

“你终归还是一头狼啊。”

艾靖的声音碎在夜色里，破风的瞬间非常玲珑，耳朵的某根神经搭在心上，塔克眼随心动——她将目光放远，虞怡的羽翼上下扇动，脸上也卷起一阵阵光焰的波涛。

她又看过来，眼眸的颜色也交替不断，光影闪动，

“你的狼性没有对与错，只是不适用于小羽，她不是做杀手的料。”

因为那从远古走来的神性，令虞怡圆润，饱满，无懈可击的广阔与宽恕，成了人形的母性。没有伴奏，只剩下山河清唱。神从来就不是纤瘦干瘪的，母性怎能不饱满？一定要像唐古拉山的雪水那样盈润，才能撑得起她无限的宽恕。

“至于沾血的，或者沾染烟火的活，就让我们当猛兽的人去做吧。”

“你又想做些什么呢？中国已经赢得全部了，老虎小姐。”

他露出半个微笑，胸肌起伏出无比的自在，

“快去拿奖杯吧，败给你这样的对手，我想所有人都心悦诚服……怎么，不信吗？”

他长臂一展，孩子气地证明，身后是一双双沉默的眼睛，瞳孔颜色有黑有绿，国籍神采各不相同，却无一不闪烁着敬意和友善。

区区不过个把人，万国来贺的豪情却在艾靖心中顿生。

“就让输赢成为我们共同的秘密，如何？”

塔克面色一更，轮到艾靖笑了，

“你既然知道我们赢了，奖杯花落谁家，有那么重要么？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回国都卖不出个三位数。”

“可是，这是你们国家的荣誉啊，想想看，”

艾靖耐心让他急的发疯，塔克几乎是苦口婆心了，

“捧着奖杯回去，对你的未来，你国家的未来，意义有多重大……”

剩下的话上下一滚，塔克最终还是噎回肚子里，因为艾靖已举起一只手，

“如果我拿了，木村秀夫的牺牲便不再有意义。我想，先有立人之本，比成为某个国家的人更重要，抛却国籍和肤色，甚至是信仰，我们首先是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的。”

咚咚，心脏击打的声音，艾靖的语气很温和，却将塔克的眼神点成矍亮，入耳的声音自然变的铿锵，

“这个奖杯对于我，不过是国家的政治砝码之一，不择手段的方式又是对比赛精神的玷污，而对于你，却是改变国家命运的关键，也是为父报仇的象征……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天快亮了，艾靖已经能看见月亮的影子，米白色的印记悬在空中，两个小时以后会是一个好天气。

塔克努力别过头，胸腹重重一坠，艾靖能看见眼底一闪而过的晶莹。

“答应我，回国之后，永远，永远，不要重走当下的老路，”

她的语气变疾变厉，伸手扳正那僵立的身板，掌心痉挛，塔克甚至能听见肌肉涌血的声音，艾靖的声音涌荡在里面，却无比清晰，

“你的刀，只能由心来指引！”

只能由心来指引，这句话让所有人都自惭形秽。他们，塔克，南墩。荣蔚。艾靖自己，甚至是虞怡，都求一个不清不楚的活法，意义一旦变模糊，心也就沉睡了。

木村秀夫的死将这一切都破开，现在换他沉睡，众人皆醒，他用鲜血死死护住自己深爱的人们，确保接下去的日子里，他们不会再过上不清不楚的日子。

赤条条地来，干干净净地去，他，终究是一名武士。艾靖扬起头，远山的日落印着酸胀的双眼。

复兴的血族，崛起的蚩尤，以及种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全被黑与白所遮盖，葬礼的装饰同木村秀夫的离去一样简洁，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至于蜘蛛切，它早随着白衣袍的主人消陨了，它要领着年轻的主人走过黄泉路，以快刀的身份保护他，像血似的斜阳那般不受哭泣的侵蚀。

很好，山本会为这么个徒弟高兴的。葬礼结束，一道道缟素的身影施施然地离开，艾靖闭上眼，才意识到湿透的两腮，已经被泪水洗红。

“艾靖。”

他终于还是赴约了，再一次证实了信音羽的效率。

“教授，能叫我……靖吗？”

她回过头，任泪水在风中干涸，早春的风还透着燥气，很快就会看不见的。

林麒还是穿着一款惯有的硬质长风衣，全身素黑，一点白花瑟出“喇喇”的响声，艾靖看着看着，心也随花瓣而动。

“我……”

他的字句与白气相缠，艾靖的身影随着冷气袅袅婷婷，头发的颜色非常年轻，

“好吧，靖，以前一直这么叫你。”

他施然一笑，冷气散尽，目光的毅力全聚在艾靖身上。多么灵俏，夕阳下是一条不平的修长，是一匹健壮的生命。

注定似的，同样玲珑的曲线划过他的心，林麒忽然意识到，这条曲线已然滑了无数次，在心底里盘根错节，成了心脏上的某根蓝蓝绿绿的神经。

再不可分离，他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意识。

艾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被一点棕色的温柔击中了，几乎以为林麒要开口说些什么———翕动的嘴唇，明明在酝酿着词句。

“撇去学生的称呼，一切就轻松多了，不是么？”

还是把后果留给自己吧，艾靖的目光发亮，别等到太阳都没了，才敢把话说清楚，这样就对不住木村秀夫了。一时间，达罗迦尼的山都似乎长了眼睛，要见证艾靖的勇敢。

林麒也觉得自己被注视着，张牙舞抓的明明是对面那双丹凤眼，怎么自己才像是在胡闹的一个？

真正的胡闹才不会被人注视，懦弱才会。林麒沉默下来，隐升的恐惧还不足以让他逃走。

“有句话我必须要说，就像是我必须要冲出去，不然我就会疯掉，必须要吃东西，不然我就会瘫掉……”

她在说什么？艾靖本身就不如虞怡善辞令，涌上心口的一慌张，整句话完全破碎了。白球鞋在草地上跺着，让该死的羞怯滚进土里吧！

“教授，我爱你。”

刚好是太阳最后一眨眼的功夫，艾靖掐住的不偏不倚。暗色渐长，颜色像是艾靖的头发那样。

她不太喜欢束头，黑夜和黑发一起疯长，一点点浸透林麒的鬓角。太阳消失了，不变的是艾靖的眼睛，

眼眸比昏夜更深，她执着地要成为太阳。眼前的万物暗下来，林麒感到晕眩，恍惚间忘却了皮囊的色彩。

心却不是，鲜红的血液一泵一泵地流过神经，艾靖的话开了一道裂口，它明显地在狂跳！

“这句话我早该说了……不该躲躲闪闪个四年才说出来，不该胆怯到和塔克上床之后才不甘。除却白虎星神这个称号，我也就是个凡人，不可能有像吸血鬼那样漫长的四百年可以等待。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勇敢的，直到木村秀夫死了，才意识到自己活的是多么不通透。”

林麒没有说话，光线太暗，艾靖也无法判断他是否有笑容。黑夜反而保护了她，不再受任何胆怯的影响，日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可以随便说。

“我爱你，不论是以什么形式，你说是信徒对信仰的爱也好，爱就爱了，哪管什么狗屁形式，我将向你展示我该如何行事！”

那旺盛的生机一下子靠近，林麒怎会读不懂她语中的深意。这种深意令他后退，太直击人心，艾靖却没再允许那穿着牛津鞋的脚再后退半步。

才十九岁，怀中的身躯还太年轻，正如她的心。林麒闭上眼，眼里的暗色立即铺上一层黑发的浓郁，他绝无可能再将这抹发色给推出去。

典型的艾靖式语录，说什么都得加个狗屁，骂人也成了充满血性的诗意。

“不可能。”

空气里裂开一道口子，这拒绝似乎来的有些迟，同被推开的身体那样，艾靖后退的同时，林麒眼里终于不再有黑夜。

睁开眼，他还是他，眼神已被突如其来的光亮锐化，说服，艾靖的身影在光亮里显得更加小了。

“你不是一名武士。我也不是。”

她还太年轻，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审视内心的资格了，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太肮脏，喷发的一瞬间将会是毁灭性的。

“你这种近乎于狂热的爱……只会让我害怕。”

他必须要走，趁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生怕黑暗助长的情感会再次涌上来，到那时，自己所把握的一切都会失控。

“你怎么不跟上去？”

艾靖僵立的时间实在超出想象，白虎都快睡着了，也没等来那场好戏。

“我还等着看被人间一直吐槽的偶像剧呢。”

等着看是假，安慰是绝对真的。艾靖一笑，也不回头，盘膝坐在草丛里，虎兽的阴影推向草地，她又往里靠了靠，怕冷似的依偎住那永远热腾腾的皮毛。

晚风乍起，几片圆叶带着人与兽的目光绕圈，夜色划起一路涟漪，两双同样黑亮的圆眼珠涌起激流。

这个夜晚不黑，还很美，林麒大可不必落荒而逃。

“很久没和你一起这么晚出来过了。”

“你一直和我同出同进的，只是欣赏夜色的闲暇不多。”

白虎打了个哈气，这些都是被等待时揪心隐去的，它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结果。艾靖的脸一经月色打上，还是那么稚嫩，只是侧脸更分明了些，被棱角撑起。

“你的反应没有我想象的激烈。”

它说，半只肩膀被艾靖夺过去，一人一兽挨的更紧了。

“被拒绝不是正常的事情么？”

她经历过太多比拒绝更伤心的事呢，

“我还是赢了呀，赢在一腔勇气上，可没多少人敢向自己的导师告白呢，尤其是一个作为麒麟王的导师。”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白虎在用眼神冲她笑，

“这不正对应了你白虎的强者心灵么？无上的勇气。我是应该再多来一点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对于我们的生命来说非常重要。”

艾靖抬起眼，夜风吹的眼睛干涩，夜空铺开一张深蓝色的画布，她的心在斑斓里遨游。

天大地大，弗朗索瓦未死，青龙星神究竟是谁？蚩尤……它会在多久之后到来？有太多的疑问未解，但最终都难逃和生命一样的定数，被黑夜消解。

“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不是她现在需要关心的，心已经为她辟开一条道路，而艾靖要做的，就是追逐光明，或是将自己变成光明，照亮身前身后的路。

又是安静而祥和的一晚，月牙的形状本身就是祥和的，木村秀夫的笑容一直有月牙的弧度。她看着看着，对着苍天也还了微微一笑。

因为生命，有时可能短暂到只有二十一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