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钦应了勾奚的要求，快马加鞭赶回桃林净土，不仅是勾奚略感焦灼，就连他自己也有种难安的预感。

驾云至桃林，张子钦在肖瑾珞的带领下去了叶芊芊修养的桃花池，谁料池中空空如也，肖瑾珞只半晌没注意到，人就没了踪影。

“可是出了桃林？”张子钦淡淡问道。

“不会的。”说着，肖瑾珞握住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有人出入桃林定会触碰神君的结界，神君给我的法宝就会有所反应的。”转而奉上暖阳般的笑脸，“恩公莫担心，玉衡姐姐许是在某处偷吃桃花酒呢！”

“嗯，那我去找她罢。”张子钦眉眼一垂，正撞见肖瑾珞一抹难为神色，“在下失礼，我这外人在桃林四处走动委实不妥，还是肖姑娘带路吧。”

“啊……不是的。”肖瑾珞表情更加尴尬，她本是有点在意张子钦对叶芊芊的态度，没想到完全被他曲解，只得赔笑着打马虎眼，“恩公轻便就是了，瑾珞去帮恩公准备茶点。”随后便急匆匆地闪身走人了。

张子钦徘徊于层层叠叠的桃林之中，纵有夭红过眼随风斜，重重玄都锦浪生，亦是一瓣都难入他的眼。钻入鼻孔的，不是馥郁芳香，而是牢记于心的熟悉气息。他的步子，时而急促，时而踌躇，直到一棵巨树前停下。

常言“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未曾想眼前的桃树竟是红白相间，既妖冶，又高洁，好似偎在其下与酒为伴的女子，虽是鬼魅之身，却不失雪操冰心。

桃树扬洒下的花瓣紧实地踩进泥土，张子钦走到了她的身边。天香阁初遇，她一袭红绡漫舞，轻纱半掩香腮，翾风回雪，顾盼神飞；此刻，她银丝倾斜而下，清酒穿肠浇愁，百无聊赖，韶光尽逝。皱纹刀刻似的雕在她的脸上，因手抖洒出的残酒顺脖子流下，使得颈纹清晰可见。枯草似的白发毫无光泽，几近透明的皮肤势要与白衣同色。

不变的只有眉间似血夺目的朱砂和眼梢风情万种的泪痣——几日不见，她怎会落得如此老态？

张子钦不禁眉头一锁，伸手夺过她的酒坛：“睁眼第一件事就想着喝酒，看来你嫌自己活得够长啊！”他本来是想说些关心的话，可别扭的脾气让他张口便恶语伤人。

叶芊芊酣醉的唇微微一勾，没有愁容，尽是慵懒：“真不知你这呆脑子是怎么修炼成仙的，你忘了，我本就是死灵啊！”张子钦这才发现，她的肌肤不仅变得老化干瘪，还爬满了朱色的桃枝印记，看上去就像痂皮脱落后的新疤一样触目惊心：“这怎么回事？”

叶芊芊不慌不忙地另启一坛酒，逍遥自在道：“我擅用鬼魅之术强迫赵行之回忆起前尘往事，遭到了情劫反噬。”张子钦心弦一紧，鬼族遭到反噬，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她的释然是装不出来的，想来是心死无盼了。

他把酒坛轻放在地上，同她一般依靠在树下并肩而作，刻意留出不失礼仪又足够近的距离。

但叶芊芊却出乎意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令拿捏男女分寸精到一分一毫的张子钦顿时心燥起来，他却不忍离开，感受着她头的重量——像块砖头，一反常态地压下来。鬼魂本是没什么重量的，身子忽然变沉，这是要烟消云散的前兆，就好比凡人的回光返照。

“临了了，竟是你在我身边。”叶芊芊微醺着淡笑，眼前一切仿佛过眼云烟，“也罢，你我向来水火不容，我倒可没什么留恋，走得干净。”

“水火不容”四个字直插他的心缝：你心如此，非我本意。

“你不能消失。”他的话没有力气，却在心里叫得很凶，“你与赵行之的情劫尚未解开，若自甘堕落，便再无来世。”

“来世？”叶芊芊哂笑，自我解嘲，“逆桃花劫不解，即便是来世也逃不过悲惨情伤宿命，三世了，我乏了，再多一世都是煎熬。”她的声音愈加微弱，像是梦中喃喃自语，“几百年来，不管与他是什么结局，我都飞蛾扑火似的扎进去。仔细想想，我真的爱他吗？还是习以为常地追随他？人的一生，不到终结，永远也猜不透结局，我也是到临了了，才会静下心来问自己这些问题，想明白了，就又义无反顾地投胎转世，结果还是同一个结果。清除记忆再入轮回，我不敢了。”冰凉的气息喷在张子钦的脖子上，靠在肩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她就快消失了，“可能最开始，万物起源的时候，我真的欠了他好多债。”

她说着话，感觉张子钦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揽住自己，不大不小的手掌试探性的搭上自己的肩头，一股清流似的仙气由此灌输到每一处经络，“没有用的，勾奚的桃花池都救不了我，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不想你死。”张子钦喉结缓缓滚动，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体内输出，“你欠我的都还没算清，哪里能便宜了你？”

“我欠你？”叶芊芊疑惑不解。

“唐岐山上，我守了你两百年，你的恩都报到赵行之身上了！”张子钦难掩气息的起伏，焦急紧张由内而外撕裂往日风轻云淡的面具，他再也不想抑制自己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何时，张子钦习惯了看她的背影。赵行之是西梁人，骨架大些，腿也足够长，身材娇小的她紧跟步伐有些费力。他熟悉她小跑努力并肩而行的样子，熟悉她赌气吃醋时嘴巴会挤成一朵小巧的桃花，熟悉她与敌人斗智斗勇的小把戏，熟悉她伤情的时候会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把眼睛哭得肿得像胡桃；哪怕是她绝望时眉尾会落成两道流星，她喜欢喝清酒多于烈酒，喜欢一口吸溜进一块头的面条，他都铭记于心；他习惯了在她莽撞时赶紧抓住她的手腕，一伸手的距离是他眼睛提前丈量好的；看她为别人伤心时，他醋意大发地安慰，他不善言辞，不是他不解风情，而是刻意深埋。本想把当年唐岐山与她相伴一事永远烂在肚子里，做个成人之美的君子，可赵行之却不领情，他也无意退让。

“原来那个‘可看芳草更芊芊’是你啊。”她眼睛眨动着，两滴灼热的泪滴到张子钦的衣衫上，浸染成浅蓝色的泪花，“这份恩情，我竟是错付了。”

“是‘可堪芳草更芊芊’，赵行之那笨蛋在天香阁将它写错了。”

“乃是伤春之辞。”她呢喃道。

“言伤春，盼盛世；叹荒景，望向荣。你瞧，它告诉你来日方长，称心如意定指日可待。”

他的话引叶芊芊噗嗤一笑：“本该是我向你报恩的，反倒让你费心安慰我，看来你嘴里也并非尽是唇枪舌剑，也偶有几句顺耳的。”

“哪是偶有？我幼时话痨，好听的话能堆成山，日后慢慢说给你听。”

“我……没有日后了。”叶芊芊随口一说，尽显悲凉。

“会有的。”张子钦的发际已细汗成流，他又加大了手上施法的力度，“承唐镇客栈内我对你有所冒犯，既有肌肤之亲，定要结连理之喜。”

叶芊芊微颤的睫毛被有气无力的眼球挣扎着抬起，她喘息了两声道：“以身相许可不在报恩范围之内。”

“不是报恩，是求娶。”

“张子钦，你真的不必为了留住一个将死之人而开这样的玩笑。仙与鬼，没有厮杀混战足矣，何谈婚嫁结亲？”

“我于世事素来置身事外，若非心悦于你，又怎会挽留？”他虽料到叶芊芊会拒绝自己的表白，但还是紧张得语速加快，“守了几百年清规戒律，做了几百年安分守己的小神仙，也该由着我随心所欲一次了。”

此刻，叶芊芊的泪水已变成血水，在苍白的脸上漆过两条耀目的红痕。他的深情款款，让她的心痛之感再次涌动。不应该啊，她并不爱他啊，虽然每次出生入死都是他在身边，每次脾气一急都是他点醒自己，每次伤心难过都是他用不冷不热的话安慰自己……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记忆深处，前世今生，有一方空白断片的位置强烈地拨动她的思绪，像白浪掀天席卷而来——我究竟忘了什么！

喉咙一甜，叶芊芊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血溅桃花，也溅红了衣裳。张子钦立刻停止传输仙法，从叶芊芊身上倒流回来的一股强劲力量直达他的心肺，同她一样震出脱口的血雨，像是为二人做了身嫁衣，凄残却美艳。

张子钦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忙扶起瘫倒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叶芊芊，再次让她以一个尽可能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颤抖的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斑斑血迹，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憋闷不似往日清澈：“衡儿，衡儿！不要死，你醒醒！”

“张子钦……你可知自己的前世？”她声音微弱，还带着似哭非哭的哀腔。

“不……不知。”凡人修仙，在成为仙身仙骨的那一刻，必须经过回溯前世的考验，而他只看到了一片黑暗。他曾害怕地问师父何故，师父却只打趣的告诉他是抄了个大便宜，很多弟子因为前世纠缠而浪费了资质，能逃过一劫，岂不妙哉？他一直以来当做美事，今日经叶芊芊一问，他竟不自觉地焦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