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伯言转身出了海棠院，却没往自己的院子走，脚步一转，扭头朝于淑的牡丹阁去了。

牡丹阁，阁如其名，还未走近阁楼便已闻到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的牡丹花香气。于淑好牡丹，府中除去她的阁楼，许多角落都有栽上各式各样的牡丹，只是这牡丹阁的牡丹和府里其他地方的牡丹又是有区别。

放眼望去，只有阁前围着的那个一块小花圃上栽有牡丹花，相较于其他地方算上是少的了。凡事贵精不贵多，虽只有寥寥几株，已是世间难得的牡丹佳品，狐尾牡丹。这一类的牡丹可谓是千金难求，不仅品种稀少，养活起来也费心费力，对土壤湿度阳光气候的要求十分苛刻。但只要养活一株，便能赢得一院丝丝缕缕不断的芳香。于淑早年间求得几株花苗，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它们养活，可宝贝得不得了。

守夜的纸鸢见于伯言这个时候来了，倒是有些意外。所幸自家小姐也还未歇下，福身见了礼便将他引进小花厅内。

牡丹阁内的小花厅，轻缦悬窗，珠帘翠幕，脂粉香气若隐若现，女孩儿的闺房气息十足。梨花木桌上燃着袅袅的金甪端形香薰，于淑半卧在铺着蝉丝被的小榻上，手中翻着一卷书册。一旁的小几上，银烧的花状蓝茶船上托着一个同质地的小茶杯，杯口还冒着氤氲的热气，一只纤纤素手伸出两指夹起茶杯，送到一抹朱唇前，如丹樱一般的唇瓣微微张开，轻轻吹了吹，随后将一盏香茶尽数没入了那美人喉中。

于伯言进到厅内，也不讲究，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兀自喝了下去。

于淑眼皮一抬，瞥见来人，手中翻过一页书，柔柔的声音响道，“刚从小妹那头过来？这么晚的天儿了，她又偷跑出去了？”

于伯言往桌边一坐，埋怨道，“你既是知道她会偷溜出去，怎的也不拦一下，出了什么事可好。”

于淑垂下眼帘，接着看手中的书，口中应道，“你是最清楚她的性子，我倒是拦得住么？每回不是派人偷偷跟着，走不出多远便让她给甩掉了。再者暗地里影卫也都在，护住周全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只是不知那猴孩子又去做什么罢了。左右惹出了事来，好人总是你来当，我何必白落得惹她厌烦。”

于伯言噗嗤一笑，“你什么时候在意起这个来了，平日里长姊若母的派头可哪去了？小妹淘气归淘气，你若真动怒起来，她可是怵得慌。”

“怵得慌？你倒是看得起你家妹子，那只小狐狸不过扮扮样子，心里可是不尝怕过我半分。倒是你，这么多年还是这般天真无邪，只当她是你养在深闺不经世事的妹子。”于淑眼白一翻，懒得再去看他。

于伯言对于淑这样的冷眼嘲讽早已习以为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端起桌面上的茶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

于淑不欲与他耍什么嘴皮子，直接问道，“回来得这么早，随州是出什么事了？”

“倒是出了点事，说大也不大，不过处理起来，却是有些棘手。”于伯言略一沉吟，道“随州百花宴上贡的名头，落到咱们头上来了。”

“这是何意？”于淑眉梢一挑，抬起眼来看向于伯言，“什么叫落到我们头上来了，随州可是在南平郡，我们在江南郡，何以能到我们头上来了？”

百花宴是君临一年一度的大宴，于暮秋中旬举办，借赏百花之名，大宴各国各州有头有脸的人物，祈愿来年东芜大陆风调雨顺。为筹办这个大宴，每年君临各城各州都会指定上贡名额，用以准备宴席上所用的各类物品及招待各国来使所需的东西。

按常理来说，这上贡名额是各城各州的世家都争破脑袋想要得到的东西，有了这个名头，相当于拿了一张和皇家以及各国王室打交道的通行证。官宦世家指望着拿着这张牌子结交临京王胄权贵，扩大家族势力，商贾人家也想着拿着这张牌子能有一朝在临京城的关系网上搭一条线，更想靠着这次的门路扩大在各国的商线。进贡一事，对各家百益无一害。

然而对于家而言，对此机会则避之不及。于家已在江南扎根百年，在地位上却连后来才声名鹊起的荆家都及不上。虽同为江南大家，他们是里头最不起眼的一个。无关乎身家能力，只是相比其他各家与官家相互依傍的密切关系，于家更像是江流上的一叶孤舟，向来只独自漂泊，从不寻大船依附。于家几代家训，子孙后代不得与君临官场挂钩，更不得寻机攀附官宦。此次随州百花宴的名头平白无故落到他们头上，外人看来是天上掉馅饼了，在他们眼里却像来了烫手的山芋，又扔不得。

随州的上贡名额向来由随州林家所垄断，林家原本在随州的地位并不算高，只是因着与知州罗家是姻亲关系，时任知州罗如海的夫人罗林氏便是林家嫡系的大小姐。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再加上罗家牵线搭桥，林家常年稳占随州上贡的名额。

“我倒是也奇怪，往年都是那林家的好差事，不想今年却转个弯落在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们身上了。”于伯言剑眉微蹙，语气清朗道，“今年随州新换了持贡钦差，不知怎的提前到了随州。到了随州也未往州府去，而是直奔掩香楼。恰好碰上林家那个纨绔公子哥在逛窑子，两人为争一个瘦马闹开了来，林家那位仗着人多势众，把人家钦差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牙都打掉了。”

于淑知道他说的那个林家的纨绔是指谁，林家的三公子林泽翰，素来是林家最宝贝又最头疼的人。因着前面两个兄姐的早夭，他成了嫡亲一支里唯一的独苗苗，全家上下都把他捧在手心上宠着。出身世族大家却没有一点儿大家风范，胸无大志腹无点墨不说，更是十足的下流好色之徒。行事又及其嚣张蛮横，随州城内风评极差，林家数十年来在随州积攒的声望，都快被他给败光了。

“他将人打了，怎么扯上我们了？”于淑不解，林家做的是丝绸绣品生意，虽和于家门路相同，但毕竟于家在重锦林家在随州，这随州的上贡名额怎么会落到重锦城的他们身上来？

“我同东篱碰巧在那儿谈事情，正要离开，那林泽翰直接将人踢到我的脚边来了。那钦差本来逛青楼带的人便少，当时已被打得不成人样了。我不知是谁，只怕林泽翰行事太过火闹出人命，便打了个圆场救他一救。那林泽翰看在东篱的面子上倒是没说什么，带了人扬武扬威便走了。

待我们将人送到医馆，罗如海带着一大帮子人呼啦来了，我才晓得那被打成猪头模样的人是来随州的持贡钦差。本来只是好笑那林泽翰给自家招了这么大的麻烦，谁知那钦差一怒之下撤了本来要给林家的上贡名额，转头便要将那名额给我这个‘救命恩人’。我推脱这不合规矩，随州的名额怎的可以落到重锦来，哪知他直接便将我们落在随州的几个小户造了册划成了随州名下的商联，半分不由得我推就。”于伯言苦笑地摇摇头。

君临对商贾地域的划分是有些讲究的，每个商族在各地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产业，主业链所在的地方便是商联所在的地方，商联所在的地方归所属的区域管辖。

正如于家虽在各地都有一点产业，这些产业称之为小户，而本家所在的重锦便是于家的商联所在。按照这层关系来讲于家是划在重锦城名下的商族，归重锦城所属的江南郡官府所管辖。随州的持贡钦差将于家在随州的小户划成了商联，正相当于于家在随州的产业不再属于江南郡下的小户而是归到随州所属的南平郡下的商联里，那些适用于江南郡下的商贸规定便不再适用于南平郡所管辖的区域。以往于家使用的江南郡中“商贾货物可自行押运”的条款并不能生效，而南平郡中商贾货物押运的条款是明确规定了“须由当地州府验检后交由官定镖局押运”。

思及此处，于淑的目光渐渐凉了下来，脸上也带上几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