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官家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可查过了，同临京那头是否有什么干系？”

于伯言摇了摇头，脸上亦是沉重，“查过了，和临京那头并无关系，大抵真是时运撞上的巧合。再者江南郡的商线我们向来鲜少用上，对与明则那边联系也并无什么影响，左不过要和皇家打个交道，总而言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涉及官家，谨慎些还是好的。”

于淑沉吟片刻，复而抬眸直直看向于伯言，仿佛要透过一双眼直看穿他的内心。

“可和小妹有关？”

于伯言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到底还是摇摇头，“离家前怕她又胡闹，已让钟离暗中看着她，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今日虽是偷溜出去逛花灯会了，也没出什么差错。暗咲卫又是她的人，更不会事事向我回禀。你这般问我，我倒是真不知如何回答。”

于淑合上手中的书卷，坐起身子来，秀眉依旧没舒展开来，略带冷意的语气，“当真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不愿回答罢了？”

于伯言剑眉飞挑，语气沉沉道，“阿淑，你这是何意？”

于淑垂下眼帘，此次上贡牵涉出的事非同小可，似乎这就是一个讯号，陆妤知向他们挑明立场的讯号。

依照惯例，上贡的贡商在接令后举家皆要前往临京。一来是为了方便与京中负责宴席的官员联系，二来先帝在位期间曾有逆徒借上贡之名行忤逆之事，在上贡的东西中做了手脚，意图毒害他国来使，挑起两国战争。

这才严令上贡世家嫡亲一脉的人系必须于百花宴期间留在京中，直至大宴结束。百花宴持续筹备的时间足有数月，真要上京，于家恐怕在这期间的处境如履薄冰。更何况家中还有尊心思难测的菩萨，指不定寻机会出什么岔子。

但凡氏族大家的族谱在郡中皆有造册，明里负责的官员会在贡商上京前细细盘查亲眷人系，暗地里历任直属于帝皇的暗卫队暝衣卫，属下专司情报的南暝卫则核验每一个入京的世家嫡系亲眷是否如实抵达。

于淑并不回答他的质问，伸出纤纤玉指揉揉眉心，缓缓开口，“若是此时我们出个什么差错，削了上贡的名额如何？”

于伯言心底一惊，睁大了眼问道，“何以这么想？此次名额易主我们已备受瞩目，四方眼线皆盯着我们瞧，若是此时出了岔子，怕是落井下石者多如牛毛。明则为此次百花宴已被宪德帝打压了不少。君上大病一场，至今还在卧床，殿下在宫中也举步维艰。当前关头，于家不可出任何差错。”

于淑闷哼一声， “弃卒保帅，确实是下策。宪德帝那个老东西，到底还是没安心么？殿下已在艽鹰宫困了数十载，君上也因此险些丢了性命，终年缠绵病榻，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生怕这君临的天翻了不成？他也不想想这天下当初是谁家的天下，他晏家也还不是从陆家手中抢来的东西，倒是真怕得紧再被人夺了去。”

于伯言听到于淑这般言语，神色一肃，低声轻斥一句，“阿淑，慎言。”

于淑美眸一翻，将手中的书卷一扔，道，“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对？我们多年来苦心经营，想着如何将她藏好护好，但若是宪德帝对明则下手，我们护得住明则么？我们单护住一个妤知便觉举步维艰，到时若是国破家亡，你觉着依你那‘小妹’的性子，她会安稳躲在我们的羽翼下度过这一生么？”

她顿一顿，眉梢微挑，神色清冷，语气寒凉，尔后唇角轻勾，讥讽似地对于伯言道，

“于策，你真当她是你不喑世事的好妹妹？你若是真想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我们的羽翼下，两耳不闻窗外事，你便狠下心来，将那后路都断个干净，不让她有去冒这个险的机会。你若是拦不住她，又私心想背着君上君后助她筹谋，便收了你这扮猪吃老虎的样，正儿八经同我讲清楚。这两年来于家的家业渐大，早脱出了中庸的位置。更是从去年伊始同君临官场的联系便多了起来，这次百花宴更不用说，你再同我说这是巧合？”

于伯言面色一沚，唇瓣张了几张，到底是没有回嘴。

于淑说得对，他是在装傻，明明这两年查出于家的商业走向隐隐有些不对，依旧存了私心放任不理。即便察觉陆妤知的形迹可疑，脱离了君上君后为她布置好的轨迹也没有上报，甚至想方设法帮她瞒了下来。

他自然是知道他的使命是什么，知道君上君后由始至终所寄托的不过是让她安安稳稳平安无波地过完这一生。不用去管明则同君临的国仇家恨，更不用去承载皇家的荣辱复兴。

这个他名义上的小妹，只要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穿上美艳动人的锦绣红裳，坐在轿子里头，在众人的祝福和喜庆的鞭炮声中嫁作新妇。与郎君琴瑟合鸣，岁月静好，相伴一生。若是她不愿出嫁也没关系，于家乐得继续养着她、宠着她，往后的几十年再相伴，亦无不可。

可现实总是赤裸裸的直白残酷。她从来就不是于家养在深闺的小姐，她是没落王朝的帝姬，是天命之女。她的血液中流淌承载的，是数百年前一统东芜的萼女帝的血脉，铁骨铮铮，如何会肯屈于小小羽翼的庇护下安稳一生。

凤凰是要凌翔九天的，怎会与家雀一道，在庭院中啄食眼前的米粒呢？他只能装作没看见，装作没看见她的改变，装作没发现她早已不是幼时收了委屈扑在他怀中哭泣撒娇的小姑娘，装作不晓得她已经开始步步为营，为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铺好每一颗石子。

“你早就知道了。”于伯言觉得喉头有些苦涩，阿淑看得清楚，比他更明白他的懦弱和摇摆不定。

他想要依照君上的嘱托，让她远离这些纷争，安稳的过完这一生。毕竟君临势大，正如日中天，她一介女流，即使天命神授，即便有那一纸祸害明则数十年的卦象，到底势单力薄。但他又不愿成为她前行路上的阻碍，不愿去打压她，叫她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于是陷入这怪圈中：既对她的筹谋视而不见，暗自推波助澜，又担忧她接下来的举动会引火烧身，连余生的安稳都难以保障。

于淑收了方才一时控制不住露出的尖锐棱角，正了正身形恢复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淡淡地应道，“我自然知晓，你以为你看出来的那些猫腻，是你自己心细如发察觉出来的？那不过是你的小妹故意放出来的饵，试探我们罢了。”

于伯言闻言倒是有些诧异，呆呆问道，“什么态度？”

“从小到大，她哪次做坏事露出的马脚不是为了引我们进她的套子？只你还傻乎乎地当她是天真的孩子，在我看来分明就是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于淑拿起手边的茶杯，送到口中轻抿一口，“此次百花宴，算是一个通牒。要我们选择，到底是站在她这边，还是君上君后那边。”

于伯言拧眉，“若是我们选择了君上君后那边，她该如何。”

“那便同于家脱离开关系，另谋出处。”

于伯言觉得脑中那根弦嗡的一声，徒然断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于淑，似有些不可置信。

“何以见得？”

于淑叹了口气，“平日夸你聪慧，遇上这问题却难得糊涂。若我们选择听从君上君后的吩咐，断掉她那危险的念头，此次唯一的退路，只有毁了于家，不接这百花宴的上贡。而若是于家被毁，明则定会为她另寻安身之处。若另寻安身之地，自然是要将前尘往事断个干净，不再和于家有任何联系。

再者另寻个新的身份，依小妹的性子，一旦认定做一件事，不碰个鱼死网破决不罢休。以明则现在的能力，必然再难寻到想我们这般早已脱离明则扎根君临，又效忠明则的家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这样一来，我们不惜自毁求的让她余生安稳，又有何意义？一家换过一家，谁又能保证，将来若是晏家发现了苗头，能有万分之一的能力能遮掩过去？呵，你这小妹，是吃定了我们只能与她捆在一条船上了。”

于伯言心头一震，身形微微一晃，伸手撑在桌角扶住，心中更是泛起一丝丝苦意来。

他向来只觉得陆妤知是生而不凡，总归心中会怀有天之骄子的宏图大志，毕竟是当年一己之力开东芜盛世的萼女帝的后代，身为女子，自然巾帼不让须眉。又怀着小小私心想着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拘着她，碰了壁了，自然就知道回头。他暗自祈祷这么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于府的一切会让她有所顾念。说到底还是心中并非完全信任她，只觉着以她的能力，也难挽救现况，等她苦求不能自然便会收手。

如今听于淑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是错了。她不是因心中那股志气而去做的这件事，是抱着清醒的认知去的。也在叫他们看清，从来都不会有什么现世安稳，一时平安只是假象，未来但凡一步走错，依旧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