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温润如水,蓝雨晞一袭红衣立在桃树下,树影婆娑,佳人娉婷。
将别之日,她褪了平素最爱的珠钗环佩,只簪了一支素簪,便是连额间蓝雪花花钿上的金粉都抚了去,只余一抹浅淡的蓝,映着她清俊的颜色,是初日的颜色也温暖不了的清冷。
解了甲胄,驰骋疆场的将军也不过是个寻常父亲而已,游廊下蓝靖宇远远地望着少女,清明的眼中浮出点点水色,缠绕着一夜未歇的疲惫,终究是止步在眼眶。
游廊很长,长不过十丈,他沉静地握着夫人的手缓步走向少女“晞儿。”
“父亲。”蓝雨晞闻声转过身来,笑意将眉头一点一点晕开,“边关军情危急,陛下准了父亲回京送我已是礼遇,父亲断不可怪罪陛下伤了君臣情分。至于兄长,便先瞒着吧,战场之上,乱不得心思。”
说话间,蓝靖宇和阮洛笙已走到她面前,所有的故作坚强终于溃不成军。
晨风穿衣而过略有凉意,她曲身长拜,火色裙裾伏在满院的桃花屑上,三分美艳,七分苍凉。“此去栖霞山,今后怕是难尽孝道。女儿不求父亲母亲宽宥,只求来生结草衔环,报得今世养育之恩。”
“晞儿,快起来。”
阮珞笙挣开夫君的手,颤抖着扶起跪地的少女,已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娘亲,不哭。”少女起身,抚平衣襟,轻笑道:“娘亲,爹爹,女儿再为你们舞一曲可好?”
“夫君。”
阮珞笙抬头望向身侧极力隐忍的男人,他将与她紧握的手松开,平静地应了。“随他,夫人,掌琴。”
东祾气候,四季分明。三月将尽,桃花绚烂,诱人的绯色中带着些许的欲败的颓然,煞是好看。风起落英缤纷,弦动琴声悠扬,花色与琴色间少女扬臂而舞,辗转缠绵若嬿婉回风。花屑似霞映着艳色罗裙,如七月红莲,国色天香。
琴声渐缓,她昂首旋转,云袖起落,青丝飞扬,如傲雪寒梅遗世独立。
琴声低回,芙蓉泣露,无端而止。
一舞方停,阮珞笙已是泣不成声。
府中的下人早早地被官家遣离了主院,是以当青凌子端着拂尘止步在游廊前时,并未有人通报。
方外之人生性薄寡,所以难舍难分的情景并未入他眼,日光已盛,唯有他仍记得出声打断三人。“蓝将军,蓝夫人,时辰已晚,请昭德公主移驾。”
青凌子音色轻而空灵,恍若世外之音,却是离别号角,字字催人泪目。
“奴婢(小人)等恭送公主。”
“走吧。”
车轮始转,蓝雨晞松开握着的车帘,荡下一片阴影。
身侧的道人并未被这离别景象所感染,盘腿坐在软榻上,与她仅一张小几的距离。“公主为何不让府中人随往。”
她扬唇欲笑,却终抵不过离愁别绪,败下阵来。“如此最好不过。”清明崩塌不过一瞬,两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过腮边,晕花了胭脂粉颊,然后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点豆大的水渍,被那炽热的红淹没。
“道长可否请陛下免了那八十一神侍祭天之责,如若不能,免去一部分人也好。”生离死别若之苦是必须要有人尝,那便由她与蓝家独尝罢了,左右那生祭避不可避的只有一个自己罢了。
“这般时候,你为何不求自己。”
“若为东祾,纵然身死,又何惧?”
“公主大义,青凌佩服。”
青凌子难得多看了她几眼,却依旧是悲天悯人的姿态。蓝雨晞抬头望了一眼面前道人,不置可否。四国之盛名在外的道人,便是如此,舅父是,青凌子也是。
“道长,人真的有来生吗?”
“信则有。”
“若有来生,便让我为自己活一遭。”低似呢喃的话语随风飘散,难觅踪迹。
车轮未休,一切的不舍都消失在青石路的尽头。
蓝府门前,久久地立着一行人。京郊栖霞山上早已是霞光万丈。
……
东祾栖霞山,落凤岭。
“师父,三国使者到了。”
“嗯。”
国师元澈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抬起头,清澈的声音如春雪初融般溢出,润泽一室“早些寻了太子来,余下事宜皆依旧制。”
“诺。”
入夜,道童掌了灯,神坛依然亮如白昼。神坛前望君亭,三国使者已然落座,只是尊位上空落落的,却是主人未至。
玄真奉了师令,正焦急地四处寻着太子,忽见远处人群骚动,奉常府的属官乌泱泱地跪倒一片,鸦色禅衣铺陈在石阶两侧,宛若暮云初上,光明犹存处,唯石阶一处而已。
石阶尽头天地纠缠处,淳于铖一袭朱色华服,披星戴月而来,光色极佳的十娘锦,缀以金色祥云纹,便是连袖口的金蟒都带着十足十的气势,不曾被他身后的星幕比了下去。
正主已至,玄真一路小跑跟了上来“参见太子,诸位大人,国师大人和昭德公主已在神庙,祭典将于一刻钟后开始,请诸位随玄真前去观礼”。
淳于铖抬臂作引,礼数周全而疏离。“诸位请。”
客随主便,一行人由玄真引着,随着淳于铖浩浩荡荡地走上观礼台。
神坛上,着了鸦色羽袍的元澈,虔诚的立在神像前,眸中星光暗暗,空无一物。
“于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歌声和着鼓声响起,铺天盖地而来。
夜色方起,玄礽奉着长明灯走到神殿前,三礼九叩。
“请神女。”
殿门大开,蓝雨晞提裙越过石槛走向神坛。月色朦胧,灯色倾城,艳若彤云的祭服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段,玲珑有致却似弱柳扶风毫无生气。
“雨晞。”终于再见到思念之人,淳于铖失态的喊出声来,一贯以冷静自持的姜太傅难得没有阻止。
金殿上以死劝谏的场景犹在眼前,终究是他欠了这两个孩子。
蓝雨晞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在经过众人面前时回眸浅浅一笑,没有生离之怨,亦没有死别之悲,有的只是云淡风清。
淳于铖看得痴了,这一瞬仿佛天地间仅剩他和她。他看着她的青丝缠绕进山风里,缓缓遮挡住她萧索的身影越来越远。
长长的甬道总于走到了尽头,蓝雨晞脱了丝履赤脚踏上神坛,跪坐在铺满香草名卉的祭台中央,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她身后,早已候着的二十一名神侍却是惶恐至极,啜泣声不绝于耳。唯她一人素面朝天,平静地让人心疼。
“你准备好了吗。”俯身问她时,薄寡如元澈,言语间也起了波澜。
“无恙,舅舅。您知道吗,他未负我。”
元澈抬眼望向观礼台,禅衣穆云间一身朱色广袖宽袍的淳于铖尤为惹眼。
东祾尊火德,尚红,即便是皇室之人,若非大婚之日、殡天之时也穿不得满身红绸。他心里终究还是有雨晞,如此甚好。
祭典开始的时辰已至,元澈闭上眼睛低声念了道口诀,蓝色的火焰攀上指尖顺着风滚落在兰草香枝之上,火舌顷刻间蔓延开来,吞没了祭台。
“不。”淳于铖无力地垂下手任由近侍天官搀着,神色苍苍确如垂暮之人。
有生以来,他独对这一人动了心思,十四载青梅竹马的情谊,只因为一个先人的预言就此殒落,而他贵为一国太子,甚至连给她一个牌位的权力都被剥夺,教他如何舍得。世人怜悯他无能且无幸,又何尝有人真的懂他。平日里他常将“孤”字挂在嘴边,如今倒是应了。
“殿下珍重。”
“昭德公主乃神女,此去只是顺应天命,殿下切莫忧思过度,伤了生者之意。”
……
三国使者对此间渊源事多有了解,纷纷劝慰淳于铖。淳于铖只淡淡的应着,半睁的瑞凤目里悲恸未减分毫。火海肆意无端,逼得痴情人垂下眼帘,不愿再看那火光中渐渐模糊的爱人,一厢情愿地将自己隔离在这祭典之外。
“起风了。”玄真低声呢喃着。祭台上,火舌委实舞动地更厉害些了。
风卷着乌云,越来越盛,吹着众人的衣襟风中打摆,方才仍悬在天际的明月,倏尔消失,然后天地失色星河无光。
“怎么回事?方才还是晴天,怎就突然变天了?”
“这不是要下雨吧?”
“不可能,栖霞山的春天,从未有过降雨。”
议论声,风声,声声入耳,淳于铖睁开双眼只见风云变色,天昏地暗。雷电交鸣处,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惊了满山的鸟眠。
“雨晞。”淳于铖睁开双眼,游走的目光锁在祭台之上,定下时是不言而喻的欣喜和难以置信。他挣脱近侍天官,飞奔上神坛。祭台上神火渐渐熄灭,祭台中央的人也慢慢的清晰起来。
骤雨方始,神火挣扎着闪动了几下,熄灭了。祭台上蓝雨潇安祥的躺着,染了香草灰烬的鼻翼轻轻的忽闪着,在她身后,二十一神侍已化作焦土。
元澈伸手试探了探蓝雨晞的鼻息,然后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