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始终，皇子府的小厮燃了混着白檀的红烛，整齐地摆放在游廊、长亭、小径旁立着的银质灯柱上，一时间皇子府檀香处处，红影憧憧。
府中最东的重华阁前，青衣婢手捧着食盒正与守门人交谈“守门哥哥，麻烦通报九公子，晚膳已经备好。”
“姑娘稍等。”
守门人转身进了阁楼，数十息后方折返至院门。
青衣婢见他摇着头出来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加上这顿，九公子已三日未曾进食，该如何是好啊？
守门人也算的上九公子的亲信，自然也希望自家主子好好保养身子，见青衣婢转身要走，慌忙唤住了她“青衣姐姐不若先将食盒留下，若过着时候公子饿了，取着也方便。”
“也可。”
青衣婢留下食盒越过小径寻去了书房。
东祾帝素来宠爱皇三子淳于钧，因着少府卿在督建皇子府时未尝敢偷懒，皇子府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上层之作，青衣婢来此久了，倒也不觉得稀奇，一路走来也不曾有片刻分神。
书房的门半敞着，青衣婢便在门前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殿下恕罪，九公子依旧拒绝用膳。”
“混账，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屏风轰然中开，方才仍坐在小几边批改密信的淳于钧铿然起身走了出去。
“青衣。”
青衣婢颤巍巍地抬起头应道“奴婢在。”
“去告诉阿九，他若一日不食，我便一日不食。”
“诺。”
青衣婢尚未走远，斜里两人人已经走近，为首那人望了一眼淳于钧郁积着愠怒的眉眼，掩面笑开。“这又是何人惹得表哥生气，胆子倒是大。”
“念儿。”淳于钧摸了摸额角，唤她进了书房。
他自心系九公子，又有诸多政事缠身，烦闷些倒也难免，林念不忍再调笑他，再开口时已是宽慰“表哥宽心便好，我让书儿送了些扶元固本的药茶去重华阁，这会儿怕是九公子已经喝上了。”
“阿九不肯用膳，却非抱着必死的决心，因而茶水不拒，你倒是精明。”
林念笑道“表哥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淳于钧边说边阅密报，须臾也不曾闲着，“舅父差你来的？”
“自然不是，父亲近来为赈灾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管你。”
“倒也是，从小到大真正关心我的，也只有一个你罢了。”
“表哥一贯得陛下娘娘宠爱，何必如此说。”
淳于钧从密报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林念。十五岁的女子，芳华正好，娇嫩的颜色若园中芙蓉，玉露碎蕊。她笑时凉风也温柔缱绻，珠环发簪无一不美。蓦地他痴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笔，双手摊开在眼前。他的手纤细修长，柔中带着一股韧劲，掌心虎口无一处不纵横着老茧。“宠爱？寻常女子簪花绣锦，相夫教子我却终日舞刀弄剑，虚与委蛇，这便是我的宠爱？”
“姑母亦有自己的苦……”
“够了。”淳于钧出言打断林念“母妃与林家想要的，不过一个皇位罢了，我夺就是。这四海升平，我只要阿九和《飞鸿雪》图。”
“我今日来此，本也有与你说这《飞鸿雪》的心思。”林念见他心情平复些了，方才娓娓道来“昨日我与母亲去成纪山祈福，路过一家茶棚，碰巧听到了《飞鸿雪》图的下落，虽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但这种事情真真假假，宁可信其有。”
“在何处？”
“你且先应了我，只取智取，不许强夺。”
“我应了。它究竟在何处？”
“蓝家。”
淳于钧摇了摇头，眼角眉梢的苦味终于淡了些。“我倒不知蓝家积了何种功德，让你和阿九不遗余力地维护。我既应了，便不会轻易反悔。”
翌日清晨，蓝雨晞下山之际，玄真拖了一只幼年海东青来“殿下，这是师父送您的。”
“送我？”
蓝雨晞问着，停在玄真手臂上的鸟儿便转过头来，乌珠直勾勾地望着她，喉间溢出一些稀碎不知名的声响。
“嗯。”
“它可有名字？”蓝雨晞伸出手臂示意，海东青望着二人踟蹰了几息，慢吞吞的跃到了她的手臂上。
“不曾。”
海东青的爪子抬了抬，露出趾骨处系着的银莲来，蓝雨晞莞尔“唤它红莲如何？”
“红莲业火焚尽罪恶，确是好名。”
海东青亦应景地点了点，然后将脑袋窝进蓝雨晞怀里。
“舅父为何不来送我？”
“国师极少下山，若有怠慢，还请公主莫怪。”
“奥？”蓝雨晞不解地望向玄真，见玄真笑而不答于是作罢。
“蓝府人已在山下等候，公主请随玄真下山。”
“好。”
待蓝雨晞与玄真越过层层石阶，走到山门前的时候，只看到一人身披银色战甲，静立于山门一侧。朝阳映着他雄姿英发，自成风流。“晞儿。”未及蓝雨晞回过神来，那人已携银光将她拥起。
“你逾越了。”
蓝雨晞挣扎着推开面前人，怀中窝着的红莲眼中已积了些许戾气。
他怔了片刻，无奈的叹了口气。“舅舅只说晞儿失忆了，却不曾想是连哥哥都不识得了，亏得我一从西境回来就来此接你。”
来人抖了抖银甲，长宽适宜的眉微微扬起，精致的桃花目蕴着恰到好处的光色，便是连那五官勾勒的轮廓，都蕴着与她相似的温柔，不过是多了几分男子的棱角分明与张扬旷达。
蓝雨晞的目光扫过他沾着碎叶与沙的鬓角，与他满布血丝的双瞳撞在一起。“却是我错了，劳哥哥费心了。”
“晞儿无恙就好。”蓝承穆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笑出声来。
“晞儿，我们回家。”
“好。”
蓝承穆惯是个粗枝大叶的，这会儿才发现探头探脑的红莲，一把拎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舅父送你的？”
“嗯，你别吓到它。”
蓝承穆松了松手上的力气哂笑道“不会不会，我和它玩呢，来，飞一个。”蓝雨晞和玄真还未来及阻止，红莲已被丟到了半空中，气呼呼地飞远了。
“哥哥。”
“哎呀，我知道轻重的，这鸟儿看着就是个机灵的，认路本领应该不错。”“玄真师傅，我与晞儿回府了，麻烦你告诉舅父，下次，下次我定再专程来拜访。”蓝承穆寻了四周，并未寻到元澈，心满意足地吩咐侍从将抬着的红木箱放下。“这是母亲备下的谢礼，请玄真师傅代为收下。”
“蓝公子客气了，蓝家的心意，玄真自然带到。”玄真摇了摇头，师父每次见到蓝公子都要数落一番，左右不过是劝他稳重些，蓝公子倒是怕了师父这个舅父了。
“晞儿，我们走。”
“嗯，哥哥请。”蓝雨晞随着兄长走出山门，刻有蓝雪花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自先皇修律始，东祾律便明令禁止以人为踏脚凳，寻常女子上马车多由婢女搀着借力脚凳，既合规，又合礼，只是在蓝承穆这儿，宠着妹妹可比合规合礼重要。
待婢女木棉撩开锦帘，蓝承穆先一步亲抱着着蓝雨晞上了马车。
“晞儿，哥备了你最爱吃的糕点。”蓝承穆方坐稳，便伸手展开桌案上的食盒，一盘精致的糕点展现二人面前，形如远山之云，嗅如幽谷之兰，色香俱全。
蓝雨晞抬头望着面前的人，鼻子微酸。孤身一人来此借了长姐的福运，倒是让她感受到些久违的关切，纯粹的只有血脉亲情。
“嗯。”她伸手取了一块糕点轻咬了一口，软软的豆泥入口即化带着兰草的清香，清甜可口。
“慢点吃，别噎着。”蓝承穆望着几乎算是狼吞虎咽的妹妹，伸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神色复杂。“我有些怀疑舅父虐待你了。”
“我也觉得。”
“哈哈。”蓝承穆撑在小几上，饶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她的长衫裙。“你说你这裙上湖珠该不是假的吧？”
“该是假不了，一日一易服，件件满湖珠。”
“怕是栖霞山几十年积攒的湖珠都被你耗光了。”
元澈自幼不喜黄白之物，珠玉琳琅之中唯有湖珠才能入他眼。东祾帝自登基伊始时便格外宠信元澈，便是连寻常赏赐都挑的是他心头好，是以云阳王进贡的湖珠三分之一都入了栖霞山储物阁。
“公子。”侍从的声音伴着嘈杂的人声自窗外传来，蓝承穆收起懒散姿态正了身子“什么事。”
“山脚候了一些百姓，请公主赐福。”
“停车。”
蓝承穆取了幕蓠为妹妹戴上，顺手放下纱幕。“今日本想低调些接你回府，怕也不行了。”
所谓赐福，便是由天选之人将随身之物赠予，广泽福运。
东祾重道，笃信神鬼，因而百姓对天神赐福一事尤为热衷。早些年元澈还住在上京，每次外出，都会被百姓围追堵截，寸步难行，这也是元澈入栖霞山以后极少下山的原因之一。马车缓缓停下，蓝承穆携着蓝雨晞的手走向众人。一个是银甲凛凛，形容俊美，一个是襦裙流青，湖珠星缀，身姿窈窕。
“见过公主，将军，请公主赐福。”
为首的命妇曲膝长拜，其后的民众紧随其后，皆俯首叩地，黑压压的跪倒一片。“请公主赐福。”
“哥哥，借匕首一用。”
蓝雨晞取过蓝承穆手中短刃，“木棉，取了托盘来。”
“诺。”
寒光翻飞而过，天青色长裙上，星辰陨落，圆润莹亮的湖珠尽数落在托盘之上，奏出美妙的旋律。“分下去。”
“多谢公主赐福。”
“在场诸位，皆是我大祾子民，我辈福祚，皆由陛下所赐。”
“陛下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中，史吏奋笔疾书。蓝承穆抬眼一瞥嘴角扬起，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样子。晞儿做事向来周全，从不受人以柄，这一点他到如今也比不上她。
“回府。”
“嗯，我倦了，休息一会。”山路上略有颠簸，马车轻轻摇晃着，蓝承穆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
“嗯。”
几息之后蓝承穆已经睡熟，大约是累极了。
蓝雨晞蓝雨晞望着熟睡的兄长，多了些许心疼。伸手取了锦被轻轻的为他盖上。元澈舅舅曾言，蓝承穆爱妹如命，果然不假。
马车前行依旧，阳光渐渐弱去。前路未定，父亲的遗愿还未完成。她伸手撩起车窗上垂着的纱帘，栖霞山已经辨不出形状，远远的成了一团绯色，在官道的尽头，越来越淡。闭上眼睛，回忆元澈与她讲的信息，父亲、母亲、兄长、庶母、庶妹、还有她曾经的未婚夫婿。事无巨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