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这地界，比不得偏远小郡，家长里短的事情都能掀起一股风浪来，更遑论是一桩牵扯了七条人命的案子，叶长生在京兆尹位置上坐了两年，这些他早已有考量。府上少尹和衙役大多都被差了出去，他独自一人打马穿梭在上京的坊市之间，苦主归天之处。日上三竿之时，两位少尹已经回程，证物证词苦主尸身皆罗列在后堂，身在其中的仵作和府尹大人无不觉得拥挤。
“死者右手中皆攥有一物，我等恐破坏证据，不曾取出。”
“嗯。”叶长生接过小衙役递来的手套，只身穿过陈列着苦主尸首的竹床，停在一具女尸面前。
女尸面容姣好，双目敛合，周身衣饰完好，裸露在外的素手松松的攥着，皓腕交叉置在腹部。
叶长生小心翼翼地将女尸的手抬起打开，取出一枚圆润的湖珠来。
“甲缝无异物，双手自然攥起，无挣扎痕迹，可有验死者生前是否中了迷药？”
仵作抬眼看了自家大人一眼，慌忙走到女尸身边，俯身取出竹签在她鼻腔内刮了几下，放到自己鼻尖，轻轻嗅了嗅“是。死者鼻间皆有迷烟残留。”
“查出是哪种迷烟。”
“诺。”
仵作顺着叶长生的指示，将余下四具尸体手中的湖珠都取了出来，鼻间物也各取了一份，仔细收着。
叶长生脱下手套，就着那湖珠一同扔在小衙役奉着的托盘上，抄起现场记录和验尸记录认真看了起来。
六条人命，三男三女，三更，悬梁，看似无懈可击的自杀现场，湖珠，小掌柜，农民，绣娘……长平街，平津坊，泗水坊……叶长生执起书吏方搁下的笔，提腕将上京的简图画了出来。
墨迹未干处，他提笔几个勾画，将六个案发地点间的路径用墨线勾连在一起。
“这是……”
“蓝雪花。”花开五瓣，蓝府为心，泗水坊为茎，正是蓝雪花。举国上下，有此族徽的氏族，唯上京蓝家一姓而已。叶长生接落下手中的笔，木然地望着窗外，神思已然飘远。
“大人。”
叶长生收回心神，扫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小衙役。
“你说。”
“小的觉得那湖珠可能是赐福之物。”
“赐福之物。”叶长生低声重复了遍，恍然失色。
“昭德公主从栖霞山归来之际，曾于山脚赐福，用的，便是湖珠，小的曾有幸见过，那湖珠大小色泽都与它相当。”小衙役说着，目光朝那木托盘瞟了瞟。
“张少尹，去核实一下。”
“诺。”
“小，你可听过废太子？”
“大人指的是巫蛊之乱中被蓝将军斩于马下的废太子鸿？”
“嗯。”
“此人的故事小倒是从说书先生那儿听过不少，但此人又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五行之源，五福之命，天荫之子，这可是复生灭死之意。”
“大人以为，有人借了蓝家运势重行巫蛊之术。”
“有可能。”
报案人见自家亲人的尸首被启到了府衙，迟迟不肯散去，这会还在府衙后的院子里候着，不到一刻钟，张少尹便带着证词归来。“死者皆是得了公主赐福之人，那五枚湖珠有四枚刻了姓氏，与报案人说的无异，其余一枚，仍不能下定论。”
“嗯。今日事情颇多，辛苦你了。”
“不辛苦。”张少尹腼腆地笑着。他一贯敬仰叶长生，能为自家大人鞍前马后，他甘之如饴。
“小，再和我一起去现场看看。”
“诺。”
叶长生一招手，小衙役提脚便跟了过去。
蓝府修远居。
“你说什么？”蓝承穆放下手中兵书，修眉抖了几许。
蓝夏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自家公子，精简地将案情又重复了一遍。
“厌胜之术？长生兄如何说？”叶长生少年时游历四方，遇难之迹曾得蓝靖宇相救，自此便奉其为亚父。
“叶公子一时未有定论。”
巫蛊向来是君王忌讳，昔日废太子鸿陷巫蛊之祸，东宫凡一百六十七人殡于火海，此后东祾巫师绝迹，巫术亦无人沾染，更遑论天子皇城。
“先把消息压下，尤其不能让母亲和晞儿知道。”
不远处，蓝雨晞抱着红莲走近，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挂在脸颊，乱了一室穆色。“哥哥和蓝总管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
“哪里有什么事情。”蓝承穆背过脸去瞟了一眼蓝夏，眸光闪烁的是藏不住的意味深长。
“蓝总管，您说。”
蓝夏行伍出身，一贯率性，这骗自己人的事，他是做不惯的。蓝夏最后看了一眼挤眉弄眼的公子，一咬牙便将自己知道的案情和盘托出。
“如果长生哥哥没能找到别的证据，那迷烟便是一个突破口。”
“叶公子已让仵作查证，这会儿还没有结果。”
“蓝总管，您不若将近三年内府中有亲眷重病或新丧的官员或世族列出来一份，尤其是与京畿卫关系密切的。”
“诺。”
蓝承穆恍然，“晞儿怀疑，贼人与京畿卫里应外合？”
“上京治安严谨，各坊市间皆有京畿卫夜巡，能在一夜之间取了六条人命后全身而退，又敢将矛头直指蓝家，试问此中若无曲折隐晦如何能做到？”
“他断不该把你牵扯进去。”
“如果能绝生死，休说一个蓝雨晞，便是要这天下为引都会有人趋之若鹜。”
天方拂晓，京兆府便已得了消息，上京又去了了五个人，如昨日一般的案发地点，如昨日一般的悬梁死状，如昨日一般干净到极致的凶案现场，还有如昨日一般被死者握在手中的湖珠。
凶案在坊市间流传，辗转之间已变了形态。
市井小民不知其中细枝末节，便将凶徒视为废太子凶魂。
拥有赐福湖珠之人，惶惶不可终日，未得赐福湖珠之人，亦惧怕无妄之灾，忧思恐极。时称蓝雪案。
东祾帝终究是慌了，连夜宣了淳于钧和叶长生入宫。
“传朕旨意，以三皇子为监官，责京兆尹叶长生十日内破蓝雪案案，如若不能便挂冠自辞吧。”
“诺。”
圣旨已下，蓝承穆悬着的心终于安了些，是以第二日叶长生推门而入时，他正抓着豌豆趴在窗台边喂着红莲。
见叶长生来了，蓝承穆索性大手一扬，将手中余下的豌豆尽数丢在了红莲的小银碗里，然后回眸笑容璨璨。
“长生兄今日怎么得闲来看我？”
叶长生好笑地摇了摇头，蓝承穆率性恣意惯了，他向来拿他没有办法。“我倒也想得闲，可如今我这绶带怕是要保不住了。”
蓝承穆走到叶长生面前，微侧身子俯在他耳边“大不了，我蓝府养你啊。”
叶长生面不改色地将他的头拨开，优雅地脱了木屐坐下。
“你便不想知道案件后续发展情况吗？”
“我只想知道凶徒用的迷烟出自何处。”
“是柳眠。”
蓝承穆抬头望了一眼紧紧阖上的门。“柳眠可是宫中之物，你的人可验清楚了。”
“如假包换。”叶长生执起案前瓷盏凑近嘴边，端的是从容自若。
“柳眠是禁药，能接触到的唯有御医署的长官，结合昨日你差蓝总管送来的名单，我已寻到了凶徒。”
“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京兆方家嫡次子，御医方正文。”
蓝承穆瞟了他一眼“既如此，拿人便是，该不会你还怕他方家护院不成？”
“承穆是对方家有什么误解，还是对我京兆府有什么误解？”
上京自古世家云集贵胄遍地，京兆方家更是个中翘楚。与寻常世家文官治权之路不同，方家因发迹于军功，家学渊源深厚。如今的方家家主方如征入朝为将二十年，主京畿王军训练事宜十五载，军中将士大多与其有师徒之谊，同袍之泽。
方家的门，绝非他一个京兆尹能闯的。
叶长生继续说道“你若不帮我，我便只好收拾行囊回故乡了。”
蓝承穆叹了口气“巧了，方家也是我蓝承穆动不起的。”
方如征是个睚眦必报的，倘若蓝家仅他一人，他便单枪匹马也去得。可如今父亲远在西境，蓝家由他一肩担负，断不可能由他举家涉险。
叶长生的眸光暗下去几息，再重新亮起时所有的情绪已经看得不分明。
“无恙，慎思熟虑，确是好事。”
“我可遣蓝夏肋你。”
“多谢。”
夜色四合时，叶长生濯着一身风尘再次叩响了蓝承穆的门。
“承穆可歇下了。”
“不曾。”
“凶徒被三皇子截下了。”
“你把人提回来便是，何时需要向我请示？”
“承穆，他让你亲自去提人。”
“我去提了人，岂不欠了他人情。”
“三殿下便如此入不得你眼吗？”
蓝承穆摸了摸腰间悬着的佩剑“蓝家素来不结党营私，不涉党争，我以为长生兄明白。”
叶长生笑着拍了拍他按着剑的手“此案牵扯到蓝家，陛下也颇为上心，作为蓝雪案监官，他随时可以请了皇命前来搜查将军府，排查凶徒余党。到时候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是他说了算了。”
言罢，他便松了手，状似无意地扫过蓝承穆的耳垂。
“这混账，我蓝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怕他不曾！”
蓝承穆自幼被蓝将军折了说谎的“天赋”，亦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心虚。是以在叶长生看来，他一脸怒色地拍着小几，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当真没有？”
“没有。”
“如此，何惧？”期待的场景已然出现，叶长生心下了然，便不再追问。“长生兄哪里看到我畏惧了？”为了拉拢蓝家，三皇子大费周章演这么一出恩威并施的好戏，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蓝承穆起身抖了抖长衫，提步往外走去，将走到门边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叶一长生一眼。”你能确定那人是凶手吗？”
“我亲自问了话，可以确定。”
“甚好，三更天的时候，带人去趟城门。”
“嗯，你多加小心。”
“啰嗦。”蓝承穆只手推开门迈开步子，消失在青石小路蜿蜒处。
夜黑风高时，宜“杀人越货”。
皇子府地牢。
“等今儿站完岗，爷请你们去红袖楼快活。”
“小的们谢过虎爷。”
长夜漫漫，无明月星辰相伴，分外寂寥。地牢门前，一队侍卫懒散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身在职位之上，心思已在温柔乡流连。
“嘭。”一个黑色的包裹从天而降，落在一众侍卫中间。
胆小的小侍卫瞥了一眼包裹，堪堪和包裹上覆着的鬼面对了眼。
“鬼啊。”
“出息。”唤作虎爷的侍卫长拍了拍小侍卫的头，半蹲着身子，用长剑挑开鬼面具，划开包裹，包裹里，一块布满孔洞的石块孤零零地躺着，看起来没有危险可言。在看清包裹里的东西之后，虎爷索性蹲下身子收拾了包裹递给方才惊叫的毛姓小侍卫。“阿毛，拿去丢掉。”
“诺。”毛侍卫低低地应了声，手尚未抬起，已软软地倒在地上。
“阿毛，阿彪…”虎爷丢了手中包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属下一个个地倒在他面前。他想喊人，却因喉舌发软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石块孔洞中，清烟不绝，他眼中的清明渐渐地被黑暗吞噬，在陷入沉睡之前，他只看见眼前立着一双做工精良的皂靴，黑帮黑底，黑到他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翌日蓝雪案真凶已经落网的消息传遍上京的大街小巷，鬼神之说不攻自破。
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京兆府和大理寺都没有开堂审理此案，只是在案件了结十日后公开处决了罪犯。
至此，搅得上京人心惶惶的蓝雪案告一段落。
暮春，小雨淅淅。
蓝雨晞撑着伞立在一座新修的坟茔前，手中酒壶微倾，佳酿混着雨水浸入黄土，只余下淡淡的酒香。
这壶中女儿红是木槿和木棉姐妹卖身蓝家之时便带着的，她们说，若有一日得了恩典，便以这酒为嫁妆，寻了良人，欢度余生。这话，长姐应了。
只是这天地之间，偷得如意，何其艰难！
“小姐，天凉，回吧。”
“好，荣妈妈。”
待二人的脚步声远了些，斜后的树丛里晃出两个人影来。
“主上，她便是你要寻的人吗？”
“是。”
“主上打算什么时候带她入禁地？”
“入禁地吗？”人影嗤笑出声来“现在的她还没资格。”
“白霰明白。”
“上京一贯欠安，你想办法留在她身边，必要时保她一命。”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