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回蓝府时,已是午后。
“长姐,二姐。”二人刚下马车,便见一个蓝色的肉球跑了过来,扑在蓝雨晞怀里,乱蹭一通。
蓝承逸抬起红扑扑的小脸,望着蓝雨晞,“姐姐可有给承逸带些东西。”
“额。”蓝雨晞一时语塞,看着幼弟期待的目光,恍然不知如何答话。
“姐姐带了的。”蓝雨凝从婢女手中取来一盒云糕递给承逸。“承逸可要按时吃饭,不能只顾着吃糕点。”
“嗯嗯,承逸知道了,谢谢二姐。”蓝承逸说完,见风使舵般地蹭到了雨凝怀里“二姐最好了。”
蓝雨晞见状摇了摇头,“小家伙倒是人精。”
“小孩子脾性。承逸就爱吃些府中没有的零嘴。”“乳母,领了小少爷回去。”
“诺。”
“长姐,我与你回撷雪园。”
“嗯。”
“长姐,这些给你。”蓝雨凝吩咐了婢女将车里的锦盒取出,嘱咐玉沙和素尘仔细拿着。“虽然妹妹所选之物,不及太子殿下赠予姐姐的华丽,但也勉强可以入眼,姐姐笑纳。”
“多谢凝儿。”“姐姐还未来的及说呢,这些珠钗你选了喜欢的,拿了去罢。”蓝雨晞说罢将梳妆台上的锦盒一一打开,让蓝雨凝挑选。
“多谢姐姐。”蓝雨凝并未假意推脱,抬起指尖划过一众华美的金钗,只取了两支素雅的青玉簪,“凝儿喜欢这两支。”
“嗯。莫要与姐姐客气,这些都拿去就是。”蓝雨潇挑了所有青玉簪和珠花送给雨凝,“我寻思着妹妹应该是喜欢这青色。”
诚然,从十岁开始,蓝雨凝一直喜着青衣,喜戴青玉簪,即便是偶尔换了颜色,也不会长久。
“多谢姐姐。”蓝雨凝拿了锦盒道了告辞便径直回了兰华院,少有的没有去主院给主母问安。
姐姐如今如此薄幸,想必是真的忘记了。眸光落在手中装满饰物的锦盒,闪过一丝复杂,她也说不清是嫉妒,是怅然,还是欣喜。
“左右这些饰物我也不缺,你们挑了自己喜欢的,余下的便捐了吧。”
“多谢小姐。”
玉沙与素尘本非贪得无厌之人,各自取了一件便将锦盒合上,打了封条后加盖了蓝雨晞的印信。
蓝雨晞见她们二人熟练于此,便也放心由她们去做,只是在二人将要出门时唤住了素尘。
蓝雨晞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积素赠予的那方沉香木锦盒。盒中绸布之上只有一只银镯孤零零的躺着,并无她想象中的机关暗格,总归是她草木皆兵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取出那银镯拿在手中,银镯上熟悉的花纹质感让她刚放松的神经陡然收紧。
冠似如意,首若锦鸡,脖拟孔雀,身如鸳鸯,足比仙鹤,毛肖孔雀,三尾曳地,鸳鸯思存。
镯上之物是凤鸟,九只且首尾相连。
(凤为雄鸟,凰为雌鸟。凤与凰的区别是:凰无冠或小或简,无凤胆(又称鸳鸯思);凤为三尾,凰为两尾。)
素尘登时惊呼出声。“小姐,是九凤。”
“应该是。”
手指摩挲过凤鸟的纹路,那般令人一触难忘的温凉质感,与她日日戴在腕间的九凰毫无二致,器物之美,巧夺天工,恍惚间让她忆起第一次见到九凰时的情景。
两个月前。无极海。东墟。
“夕,你过来。”
“父亲。”
二月的风少了几分冬日的凌冽,多了些春日的缠绵,抚过她的发间,吹皱她的素色长裙。日暮鸟归巢,这临海的小院,人气稀薄。她远远地应着,朝着院门外一侧的梅树走去。梅树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正抬头数着那一树血色梅花。
见到她已出来,他抬手递给她一枚红色锦囊。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你留着吧。”
她当着他的面拆开了那枚锦囊,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九凰,她看得太过仔细,仔细到没能看到父亲眼底的缠绵的痴恋。
“十四年又二百一十日了。”他抬起头,望着树上的血梅,痴痴地笑着,“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母亲,她便站在这样的梅树下,数着树上梅花。”
“父亲。”她躬身拥着窝在轮椅里痴笑的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夕,是不是因为我当年选择先救下你,她恼了我。我寻了她十四年,她一直避而不见。”
“不是的,父亲,母亲一定在某处等着您。”
“夕,答应我。”他将九凤小心翼翼地戴到她的腕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那镯上九只首尾相连的凰,栩栩如生,银光流转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如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历久弥新。
“如果你能见到她,代我和她说一句抱歉。”
“好,我答应您。”
“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当年医好了你。可我终是负了予儿,十四年啊,我连替她报仇都下不去手。”风吹落两三朵残梅,他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接在掌心。“若有来生,便让我做她门前一株梅树,花开花落都只为她。”
“朝斗坛前山月幽,师雄有梦生清愁。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风带走他掌心的梅花,零落远方,就像他渐渐没了神色的眸子。
“小姐。”素尘轻唤了声,将失神的蓝雨潇唤醒。
“无恙。”蓝雨潇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终归是首尾不全,疑问皆化作一团,纠结难开。
世有书云:新世既辟,民生安定以后,阳君便将当年乾坤阵阵眼所立银石,筑成一对镯,一名九凤为自己所有,一为九凰为月神所有,以彰其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意,成旷世美谈。
“小姐,会不会是姬氏后人。”姬氏灭族后,九凤流落江湖,九凰随月神葬入无极海,直至二十年前,再现东祾时为阮氏次女所得,而九凤仍不知所踪。素尘自诩为信阁天机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世间之事通晓十之八九,九凤若横空出世,必定轰动四国,她不可能会毫不知情,除非九凤一直都未曾消失,且被大隐于世。
“阳君同时期的人,也已安息多年,若有后人留世,不见于史书典籍,也也无从查证。”倘若真的是姬氏后人,应当取回九凰重归月神墓才是,赠九凤,又是为何?
蓝雨晞抚摸着手腕冰冷的银镯,忽然抬头问素尘
“世传明烈皇后葬在无妄山,为何我寻遍信阁所有典籍,皆寻不到到具体位置。”
“无妄山方圆百里,地势奇峻,除了先皇后心腹,怕是无人知晓。我们的探子尝试进山无数次,从未有一人活着回来。”
无人生还啊。怪不得父亲的人寻了十四年,皆寻不得。蓝雨潇晞垂下了眼帘,生生止住泪意。
“小姐,素尘多言了。”
“今日你我谈话,请勿告诉国师。”母亲是东陵的禁忌,也是元澈的禁忌,这些,她断不会忘记。
“小姐,自奴婢二人下山跟随小姐,便只认小姐一个主人,再无二主。”
“甚好。”
元澈希望自己放下一切,稀里糊涂地遮住九凰的光芒,安稳度过余生,又怕自己心有不舍,无处可寻。他不愿意亲口说出的话,便承了素尘的口说给她听,蓝雨晞如何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半晌蓝雨晞平复了心情,缓缓起身,收了那锦盒。
积素,你是姬氏后人,还是纵横谋士?你与长姐究竟有何纠葛,又如何会将如此宝贵之物予我?
清晨的积素阁,顾客乏乏,积素乐得自在凭栏远眺,日光渐盛,天际的彤云浅薄了些映的湖面波光依旧斑斓。
红柚木马车停在湖畔,马凳落下,车帘扬起,步下一佳女子。明眸善睐,风仪无两。
“公主,您来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不是吗?”
蓝雨晞与积素相顾而言,不由莞尔。两人皆非愚钝之人,便少了许多曲折隐晦。
“我要见你家主子。”她曲起手腕抚摸着腕上的镯,眉眼里晕着三分笑意。
“公主果然聪慧。您且随我来。”积素提着裙子,单手为引,缓步走上木梯,层层叠叠,约摸走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止步。“主子在等您。”
蓝雨晞顺着积素的手望去,层层屏风后,立着的那人挺拔如竹,白衣胜雪,只是面容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你来了。”声音渐渐近了些,那人从乌木屏风遮隐处缓缓走来,面容渐渐清晰,是那阅遍人间、仙境也难寻其二的清华。是他。
“是你。”
“是我。”
阳光缱绻,二人相对而立,同时发声,就像多年好友般默契。
“是在下唐突了。”
“无恙。”
“可敢上去。”
说话间男子轻挥衣袖,阁楼的天窗已然洞开。
“自然。”
她抽出节鞭缠上屋梁,随着他提身飞跃而上。
百尺高楼,琉璃瓦顶,纵目望去,纵横的河流,官道,鳞次栉比的屋舍,喧闹的集市,芸芸众生,还有巍峨的宫城,固若金汤的城墙,京都的景色都在眼中。
“此处景致可好?”男子忽然别过头来,笑容清浅似水,缓缓流远。
“一切尽收眼底,自然绝佳。”
“你以九凤相邀,便不怕我将其据为己有?”
世人皆知九凤与九凰之珍贵,不在于形,而在于其所拥有的开启世外之门和月神宝藏的神力。
“若不以九凤相邀,公主如何会来。”男子侧身望着她,墨色深深的眸,映着蓝雨晞被风吹得微红的脸,温柔几许。“凤凰聚,天下合。素闻公主善曲,不知公主可愿与我一同,为这万里江山谱一曲繁华。”
“曲终人散之时,我只要无妄山和蓝家无虞。楚公子。”
“公主明察秋毫。”听到最后三个字,男子忽地扬起嘴角,笑得张扬恣意。
“四国之内,财力雄厚足以兴建积素阁的人倒也不少,可能得元澈邀约栖霞山之人便少些,如你这般风雅偏爱白衣之人便更少些。当然,让我最终确定你身份的是腰间的血玉蟒佩,想必也是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蓝雨晞站直身子迎着初日立着,霞光洒满周身,如浴血红莲,清傲孤俊,卓而不群。
“我虽为积素阁幕后之人,却从未用楚家商脉为积素阁运作,世人皆知元澈是璇玑道人的关门弟子,知我才是师父最后一徒的,不逾十人,若言白衣,天下士子千千万,为何非是云清,若说血玉蟒佩,东祾郡王皆可拥有,我虽得了陛下恩典,仪同郡王,但也是郡王中的末流。公主既已将一切查明,又何须藏拙。”
“公子谬赞,那我,可通过了你的测验?”若蓝府能在夺嫡之争中,独善其身,她也不愿搅乱这一汪混水。左右避不开了,不如迎难而上,另辟蹊径。
“早已通过。”他忽地问她“那云清呢?”
“也已过。”
晚风徐徐始落时,燕归巢。蓝雨晞甫一回到蓝府便去了修远居。
蓝承穆正苦大仇深地写着奏疏,看到她突然愣了几息。“晞儿寻常不会这个时辰来找我,可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曾。”
蓝承穆边问边将写了一半的奏疏阖上,墨迹未干也毫不介意。“可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哥哥。”蓝雨晞正了颜色“陛下可是有削减蓝家军军费的打算?”
蓝承穆心中不解“谁与你说的。”削减军费一事,陛下今日方与蓝家打过商量,他代替家主蓝靖宇一口回绝了,怎么一日之间,竟然传到了晞儿耳中。
“一个故人。”两面之缘的人,姑且叫做故人吧。
蓝承穆只当是淳于铖告诉她的也不再问,对于她的问题,他点了下头便开始小声嘀咕“西境受灾至今,蓝家便自主削减了二分之一的军费用以赈灾,若再减便真的没了。”
“军费是军队命脉,断不可妄动。”
“可陛下已计划的七七八八了,圣旨三日内必下。”
蓝雨晞心生一计,却不知时间上是否允许“哥哥,如若是你坚持反对,最多能拖陛下几日。”
蓝承穆想了想道“四日。”
“哥哥信我,三日内我必解决此事。”
蓝雨晞说完,道了告辞便去信阁调了一批密报来。蓝承穆虽不知她有何计,却也抵不过他信她。于是苦大仇深地写了一半奏疏的他,咬咬牙继续写完了下篇,足够荒唐,足够强词夺理。
一个时辰后,她已然将有关凝香阁的密报浏览了一遍,果然寻出四五个个熟悉的名来。
她思量了片刻,从中挑了几个三皇子党的官员,提笔写进短信里,差红莲送到了太子府。
蓝雨晞的信件,淳于铖从来不会忽视。半个时辰后,红莲已回。
“小姐。东宫回信了。”
“嗯。”
她展开竹筒里的字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便宜行事,一切有我。”
一字一词,提按分明,牵丝劲挺,无乖无戾,不燥不润,正如淳于铖其人。
自先皇开新政始,东祾民风日渐开放,男女大妨不若以往严苛,男女同室而习,也颇为常见。
蓝雨晞十岁那年,府上女夫子去世,东祾帝顾念与蓝家的君臣之谊,特赐恩典,择其与淳于铖一起,跟着东宫一干大儒学史,学经,学谋。寻常淳于铖与师长、幕僚商议政事,也从不避她。因此,她不仅是他曾经的未婚妻,更是他未划入府中的谋士。
暮色褪去,窗外蓝天色浅。蓝雨晞披上外衫,随手取了锦带绑住头发走出阁楼。阁楼外,院墙之上,楚云清枕着琉璃瓦慵懒地躺着,远远看去,就像一抹轻软的坠云。
“你倒是警觉。”楚云清缓缓坐起身来,目光所及处蓝雨晞一袭天青色罗裙,青丝缠锦,玉容未雕,如雨后明岚般澄澈明媚看得他心情大好。
“公子今日来此,有何高见?”
“我得了凝香阁鬼市请帖,公主可愿与我一起。”
四月初三,便是凝香阁鬼市大开的日子。奇珍异宝,世间毒物,能工巧匠,至勇死士。市面上流通不得的,千金难觅的,凝香阁皆有。
然而于蓝雨晞而言,鬼市不过是一个成父亲未竟之事,全蓝家忠义之师的契机罢了。
“你监视我?”蓝府内院的围墙算不得高,她抬起头目光便直直撞上他的眸,依旧是平湖秋月,流光飞舞,不见一丝试探算计。
“自然不是。只是凝香阁一年一度的盛会,错过了太可惜,便想邀请公主一同前往。公主若信我便随我来,云清自会护公主周全。”言罢,楚云清落到她面前,伸出手来静静地立着。
蓝雨晞取过玉沙递上的面纱系在耳后,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柔荑附在楚云清手心,她本世外人,耳目和能力暂时自然是比不上混迹商界多年的他,左右他已是她的盟友,因利乘便有何不可。“也好。”
“玉沙,着了我的衣衫继续睡着。素尘,若有人来寻我,寻了理由搪塞过去,勿漏了马脚。”
“诺。”蓝承穆一贯不喜她去些鱼龙混杂的场所,她也不愿让他忧心。
玉沙、素尘应声福了身子。低眉抬眼间,楚云清已拥着她掠过围墙,消失不见。
蓝府,兰华院
“小姐,主子回信了。”木心捉住窗台上的白鸽,取出白鸽脚上的竹筒,推门走进阁楼。
“甚好。”蓝雨凝扬手接过竹筒,取出纸条,扫了两眼,嘴角微微上扬,眸里却是一片晦暗。蓝雨晞,你既然已不喜欢太子殿下,我便再无需让着。只是,你的嫡出身份,我也想要该怎么办呢?
焚尽纸条,蓝雨凝懒懒地起身对镜细细勾画着柳眉,浅浅的呢喃声,混着晨曦的微动,消失在朝霞满天之前。
“木心,随我去醉仙楼。”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