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雍见张弗寻好酒迟迟未归，就派了几个人去找他。此刻，军营里的宴会已经开始了。
在一派庆功的欢腾中，张弗抱着酒坛子回来了，他笑道：“哟，你们喝的什么酒啊？”
靳雍道：“随便到街上买了一些，你去哪儿找酒了？”
张弗实话实说：“我到竹林里找酒了，这酒是席先生放在竹子里培酿的。您猜怎么着，我也吃到席先生家的鱼了！这酒就是席先生送的！”
靳雍脸色一变：“你也去了？我……我跟席先生说你不能去啊。”
张弗道：“我说您临时不用我了，放我休息一天。”
靳雍脸色稍缓，又问道：“那靳砥呢？”
张弗道：“他也回来了，说脑袋疼，在帐篷里歇着呢，让我过来跟大家接着喝。”
靳雍眉头深锁，凝思片刻，而后淡然一笑：“把酒给大家分了吧，席先生一片好意。”
分完酒，张弗坐在了靳雍身边，靳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张弗附耳过去。
“见到席先生的侄女了吗？”张弗听到这样一句话。
靳雍怎么知道这张弗为了找好酒，最先碰到的就是席欢，还挨了她一顿揍。
不知怎地，张弗的脸竟热了起来，他望着靳雍，眼眸中流转着璀璨的光，轻轻道：“见到了。”
“姑娘人怎么样？”靳雍快速问。
“席姑娘，她很爱笑。”张弗的心砰砰地跳。
靳雍望着这个榆木脑袋：“除了爱笑呢，她……她……你看没看出来她对靳砥有好感？”
张弗的心沉了一下，回想起她拉着靳砥到一边说话的场景。张弗怔忡了一瞬：“好像有。”
靳雍喜得心花怒放，他笑道：“太好啦！”
张弗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那个竹筒：“席先生给您的，这竹筒里有纸片。”
靳雍从张弗手里抓过竹筒，急匆匆地拿出纸条，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展开纸条，上边写着五个字：
“会有共谋时。”
“会有共谋时！会有共谋时！”靳雍抑制不住地说！
一定是席永看出了席欢对靳砥有意，那他为了席欢的平安，自然愿意出山与他靳雍共谋！
“靳砥这顿饭去得妙。”靳雍眉开眼笑地望着张弗，“你知不知道，你靳砥哥给你找了个嫂子！”
张弗神情有些黯然地望着靳雍，呆呆地没说话。
“你怎么不高兴？”靳雍随口一问，不过他很快就又被欢喜淹没，笑道：“今天是你们五个人吃鱼吧？席先生一家三口，加你俩。”
“还有余姑娘，一共六个人。”张弗道。
“余姑娘？她怎么也去了？”靳雍忽然心被堵上了一块石头，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一个兵士进来禀报：“靳将军，夺回的粮食全部原价卖给百姓了。”
靳雍点头道：“好！”
军营里一片觥筹交错，大家都为昨夜打开城门夺回粮食这场大胜欢欣非常，一些年轻的将士纷纷说：“原来耕屯的城门也没那么难开啊！”
靳雍微笑道：“鼓舞士气可以，别得意忘形！耕屯一天不收复，所有的胜利都不算什么。”
张弗神情有些低落：“靳将军，我刚才吃饱了，现在就回去休息了。”
靳雍笑道：“你去吧，也省些粮食。”
靳雍饮了一杯席永送的竹酒，只觉清冽异常，带着竹子特有的芬芳。他凝神片刻，暗想靳砥完成任务，怎么就脑袋疼了呢？正在思索，远空里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空灵静谧，能让人眼前出现一片青翠竹林，与这竹酒倒很相配。靳雍知道这是张弗在吹笛，只是张弗会吹的曲子他早就都听得耳朵生了茧，怎么这曲子他没听过？
偏偏这曲子还带着颇重的竹之雅致。
无形之间，曲子仿佛把整片竹林腾空搬了过来，清风微微吹着，竹叶天籁般的沙沙声就在靳雍耳畔盘旋。
夜色微凉，窗子外徐徐扑进来一些清凉晚风。
席欢已经睡着了。
唐升捏着一粒黑棋，眼睛盯着棋盘的右上方，微笑道：“你今天在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席永笑嘻嘻道：“你怎么这么晚了才问我？你难道不关心军责的战事了吗？”
唐升道：“你能给靳雍写什么？无非就是表达，你终有出山的一天。”
席永一呆，望着唐升嗤嗤笑又不屑一顾的样子，似乎她早就不把看清他当成一件有成就感的事了。
唐升走了一步，席永道：“你能不能别猜那么准，仿佛我是三岁小孩似的。”
唐升笑嗔道：“你就是小孩啊，你就是小孩！”
席永道：“说正经的，我写的是“会有共谋时”。靳兄此次让靳砥来的意图很明显，这说明啊，他有些着急了，都想用联亲来让我出山了。”
唐升道：“可是很奇怪，靳砥那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喜欢咱们欢儿。”
席永笑道：“瞅你那生气的模样，似乎天底下必须所有人都喜欢欢儿。”
唐升挑挑眉：“那当然了！”
席永道：“不过我看欢儿倒是挺喜欢靳砥的。”
唐升道：“我也看出来了。”
席永喝口清茶：“如果他俩能成婚，咱们为了欢儿，自然要出山。如果他俩不成，我写那五个字，也是为了要安靳兄的心。反正将来等欢儿出嫁，咱们也是一定要帮靳兄收复耕屯的。”
唐升点了点头：“是啊，咱们这么多年不帮靳兄，就是为了完成兄长遗愿。不过你我将来出山收复耕屯是一定的事！会有共谋时，这话说的不错。”
唐升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微微蹙眉道：“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席永道：“什么事？”
唐升道：“小惟与欢儿认识好几年了，但是你发现没有，她俩的感情越来越好，但是小惟对我，却越来越恭敬，仿佛拿我当外人一般。”
席永笑道：“你还吃欢儿的醋啊。”
唐升道：“我是觉得，她对我的恭敬简直到了一种敬畏的地步，似乎她亏欠着我什么似的。”
席永叹道：“小惟这孩子心事很重，可能还是由于从小没有父母关爱。”
唐升道：“咱们两个与她的渊源那么深，但是却无法告诉她。从小到大，咱们一次都没去襄军派看过小惟，为的就是不能让慧戈师太见到咱们，以防慧戈师太把咱们在军责的事告诉靳兄。”
席永道：“现在我与靳兄已然重逢，那么以后咱们两个去襄军派看小惟也可以了。”
唐升叹道：“也不知慧戈师太对她好不好。我只盼着咱们当年那个决定没错。”
席永道：“师太帮助军队尽心尽力，为人应该没问题吧。”
转眼五局棋下完，席永第五盘不露痕迹地让了让，让唐升以微弱优势三比二胜出。
却不料唐升在他收拾棋盘的时候冷不丁道了一句：“棋下得好能怎么啊？”
席永一抬头，唐升丢过来一个白眼。
席永笑道：“棋下得好不能怎么，但如果能看穿别人精心策划的让棋，这才是高人！”唐升噗嗤一声笑了，轻轻钻到了席永的怀里，扣住他脖子，一双澄澈的眼眸含情地望着他。
席永一身白衣，看起来仙气卓然，洁白干净的面上带着一丝晕红。
“你都四十六岁了，怎么还是愿意脸红？”
唐升温柔地用手蹭着席永的脸，要把脸上的红蹭没。
“不论我多少岁数，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永远都会脸红的。”
唐升有些感动了，心暖烘烘的。她朗然地微笑着，轻轻地道：“不论什么时空，我只要我们二人在一起。就算我们分开，心也是捂在一块的。”
席永温柔坚定地点头，轻轻一吻落在了唐升的侧额上。
时光温柔清浅，在这清凉静谧的晚间，他们也觉得天荒地老。
席永笑着，连眼神都是少年人的澄澈，如同空谷幽山里一汪忘了人世的清潭。
“无论是此刻的竹林隐居，还是将来的兵荒马乱，亦或是更久以后的未知道路，唐升，你就是我的安宁，我的欢喜。”
“只要你在我身旁，我所有的时光都是欢快的。”
不知过了多久，唐升沉沉睡着了。
她睡去的样子，仿佛一个单纯至极的孩子，也就五六岁。
席永把她抱回了她的房间，只帮她脱了外衣。而后，席永挑灭了外边房间的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翌日，斜天里一大片淡青色乌云席卷，黑压压地仿佛要沉落下来，埋葬了大地人间。
靳雍早训已经结束，他望向儿子的军帐，靳砥昨天回来后就没出来过。
他脱了盔甲，一挑剑撩开儿子的帐篷，发觉靳砥还在蒙着被子睡觉。这般光景，靳雍可太陌生了。
靳雍轻轻坐在床沿，捏了捏儿子的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靳砥显然已经醒了，他拨开父亲的手，在被子里冷冷地闷声道：“我能怎么？”
靳雍诧异地望着靳砥，一时没说话。靳砥终于坐了起来，慢吞吞地下地穿衣，似乎就用最后一口气在费劲儿活着。
“听张弗说，昨天席欢好像很喜欢你？”靳雍开门见山。
靳砥的衣服穿反了，他叹口气，只好重穿。他给靳雍一个冷酷到极点的笑容，那眼神仿佛要穿过靳雍的皮肉，刺到他骨子里去。
“爹，你不在意我的幸福吧。”
这话让靳雍糊涂了，他望着儿子洗脸漱口的背影，高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靳砥用毛巾用力地擦脸，直到擦得脸庞生疼，他猛地将毛巾甩在地上。
“我不娶席欢！”
靳砥那双血色眸子里蕴含着坚定之火，这火焰滔天，灼烧得靳砥的脸一寸一寸地苍白。
靳雍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靳砥。
“首先，你去想想军责和耕屯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其次，我告诉你，你刚才的话是不可能的。最后，告诉我为什么。”
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异常清晰。
靳砥苦笑了，两行滚烫的泪潸然而落。
“我不爱席欢。如果我娶她，就是毁了我们两个人的一生。你让我记着军责百姓，可是我不愿意作这牺牲！即使戎马生涯再艰辛，都比我娶了我不喜欢的人要快乐！”
靳雍嘴角微微抽动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眼里都是寒冷。
“说完了吗？”
靳雍望着儿子，心中想着这么多年的培育，怎么最后会培养出这么一个结果？
靳砥锁着眉，亦望着父亲。多少年他与身为主帅的父亲都没有什么冲突，但是怎么一吵架就势如水火？怎么一吵架，他就感到一种扼住咽喉的窒息感？靳砥感觉，这场冲突触碰到了他们父子关系最本质的地方。
“父亲有什么话说？”靳砥冷冷地道。
“你准备准备，三日后去提亲吧。”靳雍说完，站起身往外走。
“我就说！你何尝在意我什么感受！”靳砥含着泪，在靳雍身后大喊。
靳雍慢慢回过了头，帐篷外晦暗的天在他身后同样阴沉地凝视着靳砥。
“我没想到，二十五年铁一般的戎马生涯，会让你说出“我不愿意”这样的话。”
靳雍转身离开，泪痕在靳砥脸上凝固，天地瞬间消弭了声音。
靳雍呆立在训练场地中央，昨天一天的欣喜都化为乌有，他心中漫起一丝苦涩。
他已经被战争蹉跎得麻木了，但是儿子今天的样子着实又给他一记重锤。
身后脚步声急匆匆，靳雍转身，瞧见儿子被噬去魂魄后跌跌撞撞跑出军营的一抹苍凉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