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结局我已经想到了，不过孤身一人上路，跟顾大娘豆豆秀秀姐阿牛哥，跟镇上这条街的人告别,像无数路过这里的江湖人士一样，一人一马，洒脱带着几分萧条。

　　多年后，再思及此，倘若，最坏的打算不过如此，上天该是给了我多大的恩赐?

　　待我恢复意识，已是三日以后。

　　我从偏阁出来，入眼的是满院结界的碎片，等再回过头，偏阁却腾空消失了——那个向莫楚一砖一瓦为我筑的阁楼腾空消失了。不必多想便知是被人以强大的功力施了隐术，可结界早便成了碎片这隐术早该失效的，能施出这样幻术的人，我认识的便只有向莫楚了。

　　打开紧闭的宅门，路上空无一人，如今这时辰，本是耕种的人们午归的时刻——我猛的想起什么，紧忙往厅堂奔去。

　　——跟我预想的有什么两样呢？

　　早已是人去楼空。那红豆汤的药剂，以及这无人可破的幻影，他这是，铁了心要把我从他身边抛开。

　　案桌上倒是摆放着一封书信，旁侧是向莫楚从不离身的血玉滴，血红的光泽甚是扎眼。

　　书信铺展开，是他的亲笔手书。

　　“想了想，我还是要给你留下些什么，十一。血玉滴是留给你的，若你现在实在生气我这样离开，便碎了它泄气罢。我从前便是缥缈无度之人，如今再回去也算是归了天命。今日的劫数，是我的劫，也是你的难。你且放心南下，那里才是你的世界。你的一辈子必定平安康顺。好好生活下去吧。到这里本就再无嘱托，但思来想去，还有一事一定要说与你听。十一，你记住，你的娘亲跟你的爹爹，他们很爱你。我也…喜欢你这样明媚的女孩，所以，所以，无论遇到什么，这一辈子，都不要怀有恨意。最后还想告知你，江南水乡，很美。像你的眼睛。向莫楚笔”

　　除了鼻涕跟眼泪一起涌出，我心里的怀疑是，这样让人头皮发麻的书信竟是向莫楚所书？

　　我的心里的确充满了怒意，但再满的怒意也舍不得摔了那最后的礼物——书信里没有一语半句关于重逢之后的事。如果日后无缘，岂不是再不相见？

　　若再无重逢之期，那血玉滴便是他给我的最后的念想了。

　　我又怎么舍得？

　　这种煽情的时刻，外面却渐近了一阵子嚷嚷声。

　　“今日那大门已经开了，我亲眼瞧见的！”

　　“你没看晃眼？”

　　“没有，绝对没有…”

　　“好，走！杀了那个妖女…”

　　“杀了她，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对，杀了她，杀了她…”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群人逼近厅堂，将厅堂的软榻围成一个圈，都是生面孔，仿佛是邻镇的人，他们手里的棍棒铁锄此时此刻，刺眼极了。

　　“妖女受死吧！”说着便有人举着锄耙往前一步想取我性命，还不曾碰上我便被光罩弹了出去。所有的人吓的面容失色，不自觉的往后退着。

　　我呆愣住不知所措。

　　“向姑娘，我早便说过，这大漠小镇容不下你等大佛，还是……离开吧，”从人群中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一人，他的头发花白，声音却异常坚定，我认得他，他是早些年前邻镇的镇长，我随向莫楚去他家吃过酒，只是早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遣走了周遭所有的人，带上门，才接着道，“当年，向大侠满身是血的抱着年纪尚小的你来到此地我便说了，你们非这荒蛮之地的人，待不长的。”

　　“向……向大侠已经离开了，我即日便启程了，镇长阿叔，你如何得知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擦干脸上的泪渍，扭过头忍不住想为他们这个欢送仪式颁个创意奖。

　　“如何知道？向家姑娘，你是不知，还是装傻？这三天两日，外面的声响不是一星半点，整个镇上的人被屠的干干净净，一百多口子人家，上千号人，小到婴娃大到阿翁，无一个活口，这样惨绝人寰的嘶吼声，你当真没听见？”

　　“镇长阿叔，你的玩笑真是拙劣，有向大侠在，怎么有人敢这么猖狂？向大侠呢？他…他人呢？”

　　我嘴里说着玩笑，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无力感，从发梢到脚趾，过电一般，软了下去。

　　“向莫楚？哼，早些年的时候，他击退了伏在这附近的大漠飞贼，我与相邻几个镇的乡亲都十分敬重这样一个绝世英雄，没想到，这次贼人来犯，他早便逃之夭夭，来人摆明是冲着你跟向莫楚，却在找不到你们踪迹的震怒之下，杀光了镇上所有的人……”镇长老泪纵横，气的手脚直哆嗦。

　　“话可不能乱说，你怎知是冲着我跟向大侠来的？向大侠又如何是那等鼠头蛇尾之辈？无凭无故的这番说辞让人怎么信？”

　　“几十个左手臂刻着煞星，穿着长衣黑袍的人兵马长矛的进了镇，直逼这条街，到处询问十几年前住过来的人跟他手中的女娃，这不是在找你们，难不成是在找老夫？被杀的所有尸体集中起来偏偏没有向莫楚的，不是逃之夭夭是什么？枉镇上的人起初还有意护着你们，一概说不知，后来状况惨烈，才有人说知情，可就算将那群人带到了这里，因为不见你向大小姐素日里住着的阁楼，亦被当成了说谎求生者，也一应被杀，是，我真是该感谢，这起祸端没曾祸及邻镇的百姓！”镇长的愤恨像一场大火，终于燃到了我的身上，“呵，如今倒好，不知用了什么诡术，你倒好好的从阁楼走了出来！”

　　即便是听，也让人惊颤到不知所措，多大的仇恨，能让人这样丧心病狂的嗜杀如命？

　　方才镇长阿叔的讲述中，竟然有那么一个时刻让我舒了一口气——向莫楚是活着的！

　　但我认识的向莫楚，怎么可能是贪生怕死之人？这其中必有缘由！

　　待我思绪周全，难过却开始一波一波涌起，从风平浪静到惊涛骇浪，这过程一刻不曾停歇——整个镇上无一活口，那么，从小照看我长大如同我的亲人一般的顾大娘，那个为我绣了一身及笄盛装的秀秀姐，还有总爱找我玩耍的十二岁孩童豆豆，都死在了那帮匪人的刀口之下？

　　不要心怀恨意，他指的，是此吗？

　　我颤颤巍巍的从地上起了身，心里五味杂陈，“镇长阿叔，有两件事我必得当面与你讲清楚，其一，向大侠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此事他定有苦衷，待我来日再见到他，详查清楚之后，必定给你，给天地亡魂一个公道；其二，这屠镇之事，无论如何，也是因我而起，那帮匪人，从今日开始便与我不共戴天，我会用他们的头颅祭死去的父老，如此，镇长阿叔，你放心吧，…我…这便启程…”

　　听完我这一番话，过了良久他才微微点头，长叹一声，“去吧，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转身的空挡，他还是嘱咐了句，“往后，好自珍重！”这才推门离开了。

　　至此，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了我一人。

　　向莫楚…向大侠，在我还年幼的时候便告诫我，生死有命，不必悲戚，六道轮回，无人可逃。

　　他说这话得时候，风轻云淡得很，像是早早便悟透了“人性与死生，”我只是半懂不懂的点头示意——不懂装懂一向是我最拿手的本事。

　　可果然，也只有他一人能参透，多年后，我仍懂不了，这深意。

　　因此，难过，难过，只有难过。

　　我身上背负着的，是上千个人的命，教我如何安心?

　　镇长已然离去良久，我瘫坐在厅堂的中央不曾起身，我还在奢望这是一场黄粱大梦，醒来的时候，向莫楚还在，他拿着竹简敲打着我的脑袋，“一读书便犯困，这次，蝴蝶剑谱抄十遍才准进午膳！”

　　我怏怏坐起，鬼脸不停，却认真下笔。

　　他眉眼依旧，笑意绵绵，却佯装凶狠。

　　镇上繁华笙歌，门口的小贩吆喝着点心与蒸包，豆豆正哼着小曲去往教书先生的家里。

现世温暖，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