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殷商时期至今，世人最瞧不上的妖物莫过于狐—狸—精了。

　　祸国殃民，狡黠奸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高帽子在它们头上一戴便是几千年，几千年来，灵狐顶着这样的骂名，苟且于世，藏名于市。

　　可也真是奇怪。

　　人类明明贪恋着它们变幻出的好皮囊，受蛊于它们的巧言令色，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它们敏捷聪慧的性子带来的妥善生活。却能在知道它们的原貌是牲畜之后，不留余地的撇清关系，横眉冷对，甚至，反目成仇。

　　瞧，人这种生灵，真是自相矛盾的厉害——能将厌烦跟欢喜这两个事情，一起做到极致。

　　但作为有二分之一人的血统的楚越就不，楚越很自豪与自己从小相依为命的姥姥就是一只狐狸。

　　一只善良美好，待人宽宏的狐狸——也多亏了姥姥这样的性子，楚越才能从有灵性开始，与别的小妖相比看到的世界更宽阔些。

　　事实上，在她刚晓世事的时候，姥姥便带她去过一趟”人间”，后来等她再长大些，得了准允，才开始一边出入无人之境的深山妖界，一边参与热闹繁华的锦绣人间。

　　但说起来，她能见到的锦绣人间不过是山脚下每月初五人头攒动的集市，更远更大的世界，姥姥是不准她去的——这天下属于所有的生灵，但不可防的是，心怀鬼胎的人处处可见。

　　她深知，姥姥是为她好，因此，她听话极了，多年来，从未踏入过真正的人世都城。

　　当然，除了到山脚下的人间游玩，楚越也有自己的事业——修道成仙。

　　是的，作为深山里的山妖，唯一的出路便是修了不死身，羽化入仙道，从此荣华与富贵，万寿同天齐——这些都是姥姥从小便灌输给她的，她虽然听之做之，却不认之。

　　楚越，可是有自己的想法小狐狸。

　　但其实，成仙，真的太难了，小妖们穷尽一生都在为修成正果而寻道摸路。

　　“功夫不负有心妖”，时间长了，歪门邪道的近路也是有的。比如，吸人的精气，嗜人的精髓等一众法子都算管用。但如此修成的仙，大多都是妖仙，兔修的仙是兔仙，狐修成的仙为狐仙。尽管如此，也是有了仙家的身份，等仙脉足够广了，求来几位仙人的灵水洗尽身上的污气，便成了妥妥的仙骨道风的天人，至此，受天下人的供奉，得天下人想得的道。

　　对于楚越来说，成仙更难是有缘由的。

　　楚越的姥姥，从不害人，自然也教导她不能为非作歹，她总对楚越说，“这等法子修来的仙，我宁愿你一辈子都学不来，自有老天睁大了眼看你一辈子的作为。”

　　很可惜，没人看，没人看姥姥的“作为”，她救过的人，行过的善，不在成仙必为的条例里，因此没人来核查。楚越自己虽然无所谓于成仙，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替姥姥愤愤不平两三句，但姥姥每次搪塞她的话都不曾变过，“你要知道，比成仙更重要的事是，问心无愧。”

楚越听了教训也总是咬着下唇点点头，心里却仍不住的抱怨着这仙道的不公。

从始至终，姥姥从来都是依着自己慈悲善良的心意来，所以纵然在妖的世界里早便是一等一的修为，却因为精气不足，一直没曾渡了。

（二）

就这样，在楚越不停的“愤愤不平”中，又过了二十年，山中的“仙”成了一批又一批，姥姥却总不在其列。再有几日便是楚越一百岁的生辰了，在妖界里，她都要成年啦，可姥姥这个千年老妖仍在不急不忙的吃着果子喝着茶，偶尔得闲的时候还会为山脚下的村民行医散药，驱邪避难。

楚越的耐心耗光了，也终于放弃看姥姥成仙时的宏图伟观了。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想吃西瓜的时候偏偏是冬天，想玩一玩雪球的时候，天气却炎热烦躁。

所以，冥冥之中，楚越放弃啦放弃啦，天却睁了眼。

就在她生日的前夕，姥姥，进仙了。

位列仙班的上仙，属道家仙人。

多少妖仙在人间渡了一次又一次的劫，用了灵水无数都洗不尽身上的污气，楚越的姥姥，却一朝成了上仙，那些千年来的冷眼嘲笑如今才是真的可笑。

姥姥离开的时候告诫楚越，安心修仙，她身上与生俱来的人的精气是别的小妖求不来的，他日到了年限，会亲自渡她成仙！

楚越点点头，自然，又是心口不一。

没错，楚越并不想成仙，楚越在这里长到一百岁不曾逃离一次，只是为了等到成年的那一日有能力隐去尾巴而已。

事实上，在她心底，她想像母亲那样随人终老一世——她不喜欢这深林，不喜欢暗无天日，不喜欢修道成仙；她喜欢的是繁华的集市，热闹的人群，普通人家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新奇而美好的事情。

自然她也深知世间险恶，知道大多数的人并不会接受她有一半妖的血统的这样的事，可爹那样的谦谦君子也是有的呀，在得知母亲是狐妖之后，不照样牵着她的手，温柔的笑道，“那就由一只小狐狸陪着我吃饭喝茶读书过一辈子好了，多棒的事情对不对？”

尽管，故事的最后是楚越的母亲在楚越的父亲百年之后，散了功力，与他一起投了轮回。

散了功力的另一个说法是，魂飞魄散。

九道轮回的另一个说法是，自寻死路。

可楚越啊，艳羡这样的人生。

只不过这样的小心思姥姥是不知道的。

说起来，楚越从前还曾不止一次的担心等消了尾巴，自己若选了离开，便只剩姥姥一人孤苦伶仃了，如今倒好，她成仙啦！

楚越替姥姥开心不已的同时，也迫不及待的找到这里的山神向莫楚，求他不要将她“不见了”的消息讲给姥姥听。

向莫楚一边抚着衣袖一边看着楚越温柔的笑笑，“小楚越，平日我与你姥姥关系最好，她前脚才嘱咐我看好你，你后脚便要跑，还要拉我来当你逃跑大计的同谋？你这胆子…如今是越发的大了呢！”

楚越讨好的嬉笑着将平生学会的所有溢美之词都道了出来，不出所料——这便得了一年独自在外游历的大好时光。

——向莫楚果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楚越在心底窃喜良久。

她太过高兴了，因此，并没有看到向莫楚眼睛里的繁星点点。

楚越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想去流光泉里泡最后一次温泉，那是她平日里最爱玩耍的地方，只当与那泉那月光告别了。

大约如果不是那个时辰，那日的相遇，以后的很多年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楚越在这里，遇到了，苏辙。

苏辙的前心中着一箭，身上满是鲜血，他从远处跑来掉进泉里的时候，吓了楚越一跳，但托了楚越嗅觉灵敏的福，她猜到这是一个人类，一个穿戴着铠甲头盔的人类。

楚越穿好衣服将他拖上岸，本想施法救治，但想到向莫楚嘱咐过对人类不可用灵力，便罢了手，楚越学着姥姥的套路采了药草为他敷上，等一切妥当已是晨时，他仍未醒来，楚越只好将他拖到住处，悉心照顾。

这是她结识的第一个人类。

多年后她仍不能忘记他醒来之后盯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问话的样子。

在下…苏辙，多谢姑娘相救之恩！不知…姑…娘芳名？

这是他醒来的时候忍着疼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与向莫楚的飘逸不同，他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睛里满是狠厉，却在看向她的时候刻意柔和许多。

她知道的，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底萌芽生根。

就这样，三个月的时光弹指而过，她日日饭水伺候，他认真的将外面的花花世界讲给她听。

楚越想离开这里的心越发坚定了。

所以当他伤好之日，她最后一个回眸冲着树上顶端的人儿眨巴了眨巴眼睛，毅然决然的与他携手离开了深山。

她不知的是，他是她的未来，亦是她的噩梦。

（三）

山外的世界是康武五年，苏辙便是康武圣帝手下暗杀组织血玉滴的头领，是康武圣帝极宠信的人，他在朝中的职位虽见不得光，但却拥有长安城乃至整个梁国最豪华的宅院。

　　这几年是康武圣帝即位的头几年，安内攘外是首要之事，当康武大帝听说苏辙带回一女子并想娶她为妻的时候，已有了怒意，苏辙无亲无故的做那等死忠之士才好不过，如若成了亲有了家室，便有了外敌抓的住的弱点——那并不是，一个死士应该拥有的东西啊。

　　但执拗如苏辙，谁奈何得了？

　　康武六年三月，苏辙娶了楚越过门，郎才女貌，羡煞旁人。自然，楚越此时早便忘了与向莫楚的一年之约。

　　她随着他下江南，闯北境，为他出招暗行，为他——大肚便便。

　　楚越怀胎八月的时候，已是康武十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苏辙以天下已归一为由请旨辞去血玉滴头领一职，康武圣帝百般不愿，却也应了他，条件是，再为他除去一人。

　　那人是当年与康武圣帝争大位，如今以封侯为名被圈禁在边塞的陵阳王。

　　苏辙接了这最后一旨便启程去了那寒冻之地，而留守在长安的楚越，终于因为有孕在身，又长久缺失灵气，身子日渐虚弱了下去。她从半人半妖变为灵只用了半年的时间。

　　向莫楚找到她，千般嘱咐万般告诫，却也只成了她的耳旁风，她求他消了自己的灵力，除了妖身，助她一世为人。

　　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向莫楚终于应了她的意愿，但这样大的灵术，他的修为远远不够，唯一的法子便是去借仙力丹药，而她，必等他半月之久。

　　可是，没有等来向莫楚的仙力丹药，却等来了苏辙身陷不伦的消息。

　　楚越耗尽灵力赶了过去，却也只见苍茫一片的平原上，死伤无数，唯有跪着一人，万箭穿心。

　　那人是，苏辙。

　　苏辙知道的。

　　康武圣帝绝容不得替他做尽脏事的血玉滴在这世上长久，他赌的圣上与他的情分，终究是输了，弟兄死尽，陵阳王的人头在马鞍上随着风意摆动。

　　楚越抱着苏辙的身子，哭成了泪人。

　　那一瞬间，尾巴与凶貌尽显，她不懂，她是不懂这人世的情分！是他说的，圣上与他还是有兄弟情在的！他不会尽下杀手！

　　可如今这是什么，留了全尸便是留了情面吗？

　　她撇弃与姥姥的约定，只身到人间，却得了这番下场，人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楚越至死都不曾明白。

　　最后，向莫楚找到这里的时候，地上仅有一个小女娃被光罩着哇哇啼哭，身旁则放着一块血玉滴。早前哭成一团的人，却不见了踪迹。

　　向莫楚抱着女娃潸然泪下。

　　自此之后，世上传言，女娃是世上最后一滴血玉滴，只要她活着，这恨意与哀怨就永在，康武天下永无宁日。

这是对天下人的诅咒，对康武圣帝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