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得格外大些，纷纷扬扬的鹅毛雪击落了富贵人家檐上的琉璃瓦，压垮了城外七子山上枯枝。

　　七子山的东北角，有个被白雪覆盖的村落，村落里尽是些贫苦人家。

　　严宵寂寂的寒冬对这些人家来讲最是难熬了，尤其是那些久病者，年迈者。

　　“蝉儿。”一只枯瘦不堪的手从两块挡风的破布后颤悠悠地伸了出来，虚弱无力的声音唤停了正欲出门的九岁女童。

　　女童只穿了件单薄的麻布袄子，袄子上错错落落地打了许多布丁，她提着竹篮，正欲出门去，听见唤声，忙放下手中的篮子，把手在裙摆上随意抹了抹，跑至娘床前。

　　“娘，。”

　　“你干甚么去？咳咳。”因受了床帐被拉开时拂过的风，清秋的咳嗽又厉害了许多。

　　“去市坊里头，把昨日绣好的帕子换成丝线，再买些米回来。”蝉儿一边帮清秋拍背顺气，一边道，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担忧，待她咳嗽好些了，便拉过清秋身上的被子将之掩得更紧实些。

　　清秋看着她，心头泛起一阵阵的心疼。蝉儿她才九岁，却被迫要担起家里的生计，自己非但不能照顾她，甚至还成为了她的累赘。

　　如此想着，方才的犹豫便也褪去了几分，她用她苍白无力的手轻轻抚上蝉儿的眼睛，密如蝶翅的盈盈堕睫在清秋掌心扇动，清秋放下手，将头偏了过去。

　　像，真是像，这对含情目，真是像极了他旧时的模样。

　　这般，接下来的事情也能顺当些吧。

　　“娘，怎么了？”蝉儿乖乖地立着，有些不明所以。

　　“无事。”清秋的声音越发沙哑，伴有久病中特有的中气不足。“今日，别去市坊里头了。”

　　“可是米缸里已经没有米了。”蝉儿咬了咬唇瓣，嗫嚅道。

　　清秋眸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她拍了拍蝉儿的手，微微一笑，道：“不打紧，过些时候你去舅舅处，借捆面条来。”

　　蝉儿没有出声应答，有些犹豫。娘说过的，欠人家的都是要还的，就算是舅舅家的东西也不能白拿，况且舅妈又是那副模样。

　　清秋好似看出来蝉儿心中所想，压抑住了自己的咳嗽，问道：“蝉儿，可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

　　闻言蝉儿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看向清秋，眼里不自觉地浮起了氤氲水汽，呆愣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

　　“记得。”

　　娘居然还记得我的生辰吗？她有好些年没提起了。

　　如此重要的日子，自己又怎会不记得？可从小到大，便从未过过一次像样的生辰，已经，不敢奢望了。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小姑娘在生辰那日穿上新衣裳，心里无疑是极其羡慕的。可羡慕又如何，家里头整天为米盐发愁，拿什么来给她过这样一个生辰？

　　“去舅舅那里借捆面条来，娘做长寿面给你吃，给你过生辰。”说完清秋便剧烈咳嗽起来，用力之猛似乎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不一会儿额头就覆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娘，娘你如何了？”见着娘咳嗽得如此厉害，蝉儿把刚刚要过生辰的喜悦都抛之脑后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儿，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

　　娘这咳嗽是老毛病，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得好，一入冬便发作得更厉害。之前偶尔听舅母提起过，这病根子仿佛是当初生下自己后没养好身子拉下的。蝉儿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内疚。

　　清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拼了命的想忍住这咳嗽，可这咳嗽啊，你越是想忍它咳得便是越厉害。

　　好不容易咳嗽停歇了，眼尖的清秋瞧见了捂嘴帕子上染了星星血色，赶忙掩了去，不让蝉儿瞧见。

　　清秋的脸本就憔悴枯槁，此刻更是煞白得吓人，与夜半勾人魂魄的鬼魅相差无二，她深吸了几口气，强笑着安慰一旁的蝉儿：“不妨事的，旧疾而已，看着吓人些罢了。蝉儿快去舅舅那里借面条去。”

　　“好，那娘你等我回来。”蝉儿终究还只是个孩子，见着清秋说无事也就放心了。

　　“到时候把舅舅也一块儿唤来，就说阿娘有事。请他，务必要来。”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清秋的指尖微微地颤起来，脸上出现了蝉儿不能理解的神情。

　　“嗯，阿娘你等我回来。”蝉儿对着清秋微微额首。

　　“快去吧。”清秋对她笑了笑，看着蝉儿向门外走去。

　　蝉儿用她瘦弱的身子费力地推开厚重的木板门，屋外冷冽的风顿时就“哗哗”地涌了进来，风掀起了遮挡清秋的床帘，把已经瘦得脱相的清秋暴露在狂风里。

　　“风大雪大，小心着些。”清秋对着蝉儿喊道。

　　“哎。”蝉儿雀跃地应了一声，拢了拢衣裳，将木板门重重地关上。

　　待到最后一丝从门缝照进屋子里的光都暗了去时，清秋终于强撑不住，身子一斜便无力地瘫靠在床边，闭上眼，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突然，她死死攥住手边的绵被，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洒而出，如烟花般在空中绽放，接着伴随而来的是无止境的咳嗽。

　　血落在棉被上，仿若开在素线麻布上的点点梅花，鲜艳欲滴，好不可怜。

　　蝉儿一路小跑着到了舅舅家，他家是一层的土房子，很是破旧简陋，但也能遮风挡雨。

　　“舅舅。”蝉儿先隔着门唤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熟络地推开门进去。

　　正对着门的炕上坐着一个穿着暗青色麻布长裙，身材精瘦，颧骨突出的女子。蝉儿一见她，立刻收了笑，唯唯诺诺地唤了声：“舅母好。”

　　她正在绣花，听见声音抬头漫不经心地撇了蝉儿一眼，用尖细的嗓音道：“哟，这不是咱们蝉儿嘛，来这儿又是因为家里没有米了？”

　　语气刻薄，这便是蝉儿不怎么喜欢的舅母芳芹了。她原是个商户的女儿，自古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加上她父亲又只是做些小本生意，虽入了商籍可一年到头赚不得几个钱，她没有像样的嫁妆，稍微懂点儿礼的人家不肯要这样的姑娘，这才把她嫁给了猎户何八。

　　“芳芹！”坐在她不远处的一名何八正在擦刀，听到这话皱了皱眉，不满的抬头瞪了芳芹一。他放下手中的刀，起身向蝉儿走去，脸上露出慈爱的神色，道：“蝉儿，你来找舅舅是有什么事吗？”

　　何八脸长得方正，肤色黝黑得能反出光来，身子很壮实，平日里都靠打猎为生。

　　蝉儿对他笑了笑：“舅舅，母亲想让我来舅舅这里借捆面。”

　　“好，芳芹，快去拿捆面来让蝉儿带走。”何八爽朗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摸了摸蝉儿的头，丈量了一下蝉儿的身高，忽的有些心疼。

　　这般瘦小，哪是一个九岁孩子应有的样子。

　　说到底这还都是因为他这个妹子啊，清秋心里头藏了太多的事，不提她一身的病，但是这心里头的愁啊怨啊的就能生生把她压垮，小蝉儿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她。

　　其实凭她的模样，只要肯了再嫁个可心人也并非难事，到那时蝉儿的日子也能好些，奈何她……

　　唉，可怜了蝉儿自小便随她一同受苦。

　　芳芹不情不愿地起身，嘴里嘀嘀咕咕道。“一捆面要三个铜板，借借借，借了那么多也没见得还回来多少。”

　　“哪那么多话，让你拿就去拿。”何八对着芳芹沉了脸色，自家媳妇能精打细算自然是好，就是太过斤斤计较了些，毕竟是个商人的姑娘。

　　“蝉儿以后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了，尽管来这儿来拿，不必跟舅舅客气。”

　　蝉儿轻轻地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对着芳芹的后背道：“舅妈放心，等雪小些了蝉儿便去市坊里头买捆面条还给舅妈。”

　　闻言芳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应答她，掀开帘子往小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