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蝉儿便是你在京都时怀上的?不对,文颂的长女文听晗年芳十六,蝉儿只有九岁,怎么会”何八不解,他幼时便与清秋相识,后来去走南闯北,是七年前才回的南城,那时蝉儿已经出生了。若是十七年前清秋便离开了文颂,那么蝉儿又是……
“我”突然,清秋的嘴里溢出血来,脸色苍白如纸,扶着墙也摇摇欲坠。手无力地一松,随即如同一只失去翅膀的蝶儿跌落在地上。
“妹子!”何八大吼一声,扑倒在清秋身边。
“轻些,蝉儿在外边儿。”清秋便说话便吐血,鲜艳刺眼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八哥,别问了。”清秋重重喘了口气,艰难地道:“你放心,蝉儿,蝉儿是他的女儿,你把,把这个给他,他会认的。”她颤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条链子递给何八,只见链子上头安了一个玲珑剔透的骰子,骰子的六个面都嵌了嫣红如血的红豆。
这是当初他送她的。
清秋看着链子,心中暗自嘲讽。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当初的蜜语如今只觉着可笑,可偏偏她还丢不得,只得日日揣在心头,由着它百般折磨自己。
清秋与何八沉默良久,终于何八长叹了口气,接过链子,算是应下了。
他怕蝉儿一走,她便断了念头,可,这也由不得他不应下,况且私心里觉着,蝉儿入了文府怎么都好过在这里受饿受冷,文颂毕竟是蝉儿的父亲,他自是能保她锦衣玉食。
“我们出去吧。”何八把清秋扶起,低声道。
“等等,八哥你先出去吧,我先盖点儿粉。”清秋道,这幅样子可不能让蝉儿看到了。
“嗯。”何八低声应了声,推门出去了。清秋眼睛半阖,从那浓密睫毛的缝隙中,依稀可见里头雾一般的死气。
“娘。”看见清秋出来蝉儿赶紧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锅里还剩下些面,娘饿了吧,蝉儿去给你盛来。”
“好。”
清秋笑笑,笑容里头夹杂了不少的辛酸,蝉儿的懂事真的是很让她心疼。
清秋病久了手脚很是无力,吃面的速度也慢了些,待她快吃完时,她开口道:“明儿,便让舅舅带你去你父亲那里吧。”
“什,什么?”蝉儿原本静静地坐着,听到这句话她吓得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清秋盯着碗里混白的汤,不动声色地道:“之前你不是老问我父亲在哪儿吗?现在我回答你,你的父亲在南城城里,想必你去市坊里时听到过文家吧,南城文家的家主文颂,便是你父亲。”清秋很平淡地说完这段话,她咬了一口夹起来的面条,细细嚼碎吃下后抬头看向蝉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父亲吗?那便成全你,让你去和你父亲,一起生活。”
“那娘,你呢?你也去吗?”能见到父亲是蝉儿梦寐以求的事情,可听着清秋这么说,心底又莫名的升起一阵不安。
“不。”清秋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文家那个地方,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一步。“娘不会去文家。”
“那,那蝉儿也不去。”比起素未谋面的父亲,对于小蝉儿来说清秋才是她的全部,她更想和娘待在一起。
“你去了文家,不管其他人认不认,至少你父亲会予你个嫡小姐的名分。蝉儿,到时候你便是从三品的都转盐运司盐运使家的嫡小姐,会何等风光,绫罗绸缎玉石锦衣再缺不了你的,何必跟着娘在这里受苦。”清秋无奈道。
“文家这般好,娘为何不去?”蝉儿咬着唇有些慌乱,突然她咧开嘴大哭起来,“娘是不是不要蝉儿了才和蝉儿这么说,娘放心,蝉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干活,不会成为娘的累赘,娘你不能不要我。”
鼻尖传来一阵阵的酸意,清秋按了按眼角,强行把泪逼了回去。傻孩子,是娘怕成为你的累赘啊。
“娘,要去寻医。”清秋撇开头看向屋子的一角,那里积了不少银白色的灰,看着有些脏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把你送去文家只是想着有人能照顾你。”
“寻医?娘放心,蝉儿能自己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娘,跟着的话我能”
“蝉儿。”清秋加重了语气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在你这个年纪都开始议亲了,你不能再跟着娘瞎胡闹了。”
“我”
“等娘病好了,便来接你。”清秋缓了缓语气,对蝉儿柔声道。
蝉儿默默低下头不言语,娘这话说的如此坚决,想来自己是非去文家不可了。
此时的蝉儿对文家还没有概念,只晓得那是个没有娘但有父亲的地方。
“明儿,就让舅舅带你去。”
“等娘的病好了就去接蝉儿回来!”蝉儿重复了一下这句话,又满怀期望的看向清秋。
“嗯。”清秋艰难地应了声,唇却开始哆哆嗦嗦地颤抖,衣衫下的手死死地拧在一起。
“芳芹和虎子还在家里,这样罢,我先回去,明儿一早来接蝉儿,今夜你们母女俩就好好说说话。”一直不出声的何八突然道,他脸色有些沉重。
“好,八哥你路上小心些。”
“诶。”
等到何八走出去几步了,蝉儿突然冲向门边对着何八喊道:“舅舅,再代蝉儿谢谢虎子哥哥。”
“好嘞。”
她转身瞧见清秋正含笑看着她,随即从怀里拿出虎子送她的小木人,献宝似的给清秋看。“这是虎子哥哥送我的,他说这是生辰礼。娘你瞧,小木人多好看呐!”
“很好看,虎子对你很好。”
“是的,虎子哥哥说以后的每个生辰他都给我备生辰礼,娘你说他会不会说话算话啊?”
“他会的吧。”
“可是以后蝉儿在文家生活,虎子哥哥找不到我怎么办?”蝉儿纠结地道,突然她又乐了,“文家就在南城里头,离这也不远,虎子哥哥怎么会找不到我呢!”
……
第二日,清秋给蝉儿穿上了她最好的衣裳,把小蝉儿裹得严严实实的交给了何八。
狂风把清秋的青发吹得四处飞舞,她仿若天地间的一片纸人,纤薄而破败。
“母亲。”
终于要分别了,蝉儿泪眼汪汪地看着清秋,所有的哀痛与伤感在那一刹那都爆发了出来。
“娘,我舍不得你。”蝉儿扑进她的怀里,抱住她不肯松手。人世间最大的哀伤莫过于离别,就算是嗷嗷待哺,未懂人事的婴孩在离开娘时也会啼哭不休,更何况是九岁的蝉儿呢!
清秋轻轻搂住她,泪水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抱歉,我爱的蝉儿,迫不得已要将你送回那里,但你放心,娘想要给你的永远都是娘能给中的最好的。你不仅仅是艺女清秋的女儿,你更是司盐运使文颂的女儿!我的女儿一定不会比王氏的女儿差,终有一天你的光芒会盖过她们,让娘以你为荣。
“走吧。”清秋虚弱地道,外头的风雪快要将她压垮了,即便怀里抱着蝉儿,她还是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娘,娘你等我回来。”蝉儿抹了抹快结成冰的泪,抽噎道。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雪地里笨拙地行走着,较小些的还止不住地回头看,突然,她一不留神踩到了雪坑,跌在了地上,整个身子都埋进雪里头。
“蝉”清秋心急,正想冲过去却是自个儿也踉跄了一下,差点倒下。
何八从雪地里一把抱起蝉儿,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清秋捂着胸口不住的喘息,静静地看着她们离去,面容上的神情不知喜悲。
小蝉儿还觉着她和娘亲不久后便能再见,不曾料到这一去,她们竟成了永别。
一色雪天离泪染,阴阳自此两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