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大人何如?”赢诞开口打破了如寂静黑夜般的沉默。
造父心头猛的一缩,感受到丝丝的痛意,余光瞟见赢诞脖颈上隐藏在衣领里的疤痕,盯着黑漆漆的夜,轻轻道“甚好。”
那日,驹王不知从何处知晓,他与父亲是孟增的儿孙。看见如此浩大的军队,年幼的造父吓傻了。保持清醒的衡父把两个孩子藏了起来。
“吾儿何在?”驹王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衡父行了个稽首礼,颤巍巍道“贱民不知。”
驹王猛的拔出长剑,直抵衡父脖颈。看到这一幕,不等造父发出声音,赢诞麻利的推开房门道,“吾在此,莫伤之。”
驹王朝手下使了使眼色,放下剑道“诞儿,快随为父回宫。”
看着被带走的衡父,赢诞紧张道“汝要作甚?”
“此乃叛贼余党,不除,定会放虎归山。”
赢诞知晓一向说一不二的父亲定是不会理他的哀求。就像当初他信那奸臣太史官的话,认定只有在这普通百姓家才能延长自己的寿命,丝毫不理苦苦哀求的母亲。若不是衡父,那太史官的计谋怕是已得逞,自己早已尸骨无存。
赢诞眼疾手快,抢下士兵腰间的佩剑,架在自己脖颈之上。
驹王就这一个儿子,还是老来得子,自然是处处为着他。看着长剑已经划破了赢诞颈上娇嫩白皙的皮肤,少量的鲜血顺着剑刃流了下来,驹王慌了。
“让其去,否则吾便自刎与汝面前。”赢诞的脸变得惨白。
“长兄!”看着即将晕去的赢诞,造父夺门而出,“汝莫做傻事!”
看着造父稚嫩的脸,赢诞微微笑了笑,冷声道“君上!”那剑又往皮肤里去了几分。
“善。”驹王屏退士兵,让开了一条通道,对衡父道“汝速速离去,若让吾再次看见,吾便不再手下留情。”
“诺。”衡父行了个跪拜礼,拉着造父便向外去。
“不!长兄奈何!”挣脱不了父亲宽大有力手掌的造父,大吼道,除了如此,年幼的造父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二人已不见踪影,赢诞总算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他这一晕,驹王便下令去追那残余叛党。
记忆中造父只记得父亲的那句“向西行,寻祖父!”十岁的他第一次骑马,十岁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十岁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恐惧,十岁的他陡然长大了。
幸好祖父很宠爱他,一切都随着他,但父亲的死带给他的冲击太大,自那以后,本来性格开朗的造父变得沉默寡言。
不过在孟增的照顾下,他也慢慢的走出了那场噩梦,几年之后他便被祖父送到了居住于王城边区的泰豆身边。
“汝变化很大。”赢诞看着造父沉默的脸,有些惋惜道。
造父不知该如何解释赢诞的问题,经历了那么大的悲痛,怎能不变。
“公子,膳食准备好了。”年轻的侍女在不远处柔声道。
这解了造父一个大围,他噘着嘴皱着眉淡淡道“吾饿了。”
赢诞起身像以前一样,很是自然的牵起造父修长消瘦的手,轻笑道“走吧。”
这屋子还像造父离开的那天一样,小小的院落里一个小竹亭,种满了花花草草,进屋是极其普通的前堂,唯一不同的是墙上挂了两副造父与衡父的画像。
看到父亲的画像,造父心内的悲伤又加深了几分,不过就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的悲伤瞬间被惊讶代替,看着另一副画像,他愣愣道,“汝怎知晓吾之容貌?”墙上那幅造父的画像简直和他一模一样,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两人相隔十年未见一面。
“吾猜测汝应该会是这样,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赢诞看向那幅已看了将近十年的画,随后叹了口气,轻道“吾错了,汝已是个沉稳内敛的少年,不再是那个机灵调皮的孩童了。”
画上的造父浑身散发着让人轻松快乐的魔力,而站在画前的造父,却是个让人看不透的迷。
堂内的氛围已经降到了临界点,赢诞压下心内的失落,拉起造父的手向后院厢房走去,“今日吾等定要彻夜长谈。”
看着这记忆中熟悉的场景,造父有些闷闷的“嗯”了一声。
“汝准备住几日?”赢诞温柔消瘦的脸庞总带着笑意。
造父放下碗筷,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明日一早便回。”
赢诞有些失落,愣了一会,才低沉道“这么仓促吗?”
当初驹王把他接回了宫内,脖颈的伤口愈合后,他便带着一位可靠的侍女又回到了这里。每天除了和侍女讲那些年与造父之间的趣事之外,就是打理院内的花花草草,练练书法画作。他觉得造父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十年了,他终于是盼来了造父,但却只是这么一晚的时间。
看着赢诞悲伤的表情,造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早些离开也好。”赢诞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今晚给我说个故事吧。”造父轻快的声音稍微缓解了些房内压抑的气氛。
赢诞闷闷不乐的脸总算是展开了笑颜。
“汝想听甚?”赢诞躺在造父身侧心情愉悦道。
“汝随意。”造父侧卧,盯着赢诞清秀白皙的脸,轻声道。
“那便说一说西王母的故事吧。”赢诞侧过头,笑着看了造父一眼,随后缓缓说道“传说在那昆仑山内,住着位仙人,唤做西王母,西王母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却有着如花的美貌,使人一见便移不开眼……”
不知不觉,二人便沉入梦乡。不知是今日心情起伏太大,还是由于换了张塌,造父睡的很不安稳。眼见月光慢慢消失,造父轻轻起床,换了服饰,留下一封信离开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在集市寻的一匹良马,朝着西面奔驰而去。
醒来的赢诞见造父已不见踪影,鞋都来不及穿,便呼唤着侍女“小红,造父何去?”
“公子,造公子早已离去,此乃其留下的信封。”小红匆匆赶来,哆哆嗦嗦道。
赢诞迅速接过信封,打开信纸。
长兄,请汝原谅愚弟的不辞而别,看兄长睡得如此安稳,愚弟实在不忍打扰。如若当面告别,吾怕心存不舍,难抵离别之痛。长兄定要保重身体,吾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吾望长兄身体康健,吾等弟兄定能再次重逢。
愚弟
造父
昨夜似乎是场梦,如若没有这封信,赢诞都不敢相信造父回来过,看着这隽秀的字迹,赢诞悲从心来,一口血猝不及防的喷了出来,随即晕了过去。
一路游游看看,过了一月之多,造父才慢悠悠的到达西戎,在城内住了一日,次日辰时才到达祖父的府邸。
孟增一把抱住三年不见的孙子,有些激动道“吾孙高了,壮了,也俊了!”
看着日渐苍老的祖父,造父心里是五味杂陈。此番终能留在祖父身边,陪他度过百年。
周王姬瑕即位十四年夏,镐京突然出现反常现象,河、井、泉、池里的水同时泛涨。井中的水竟都溢出井外,紧接着宫殿和民宅山川大地都摇晃起来。夜里有五色□□入紫徽星座,便于四方,尽作青红色,天空竟看不见二十八宿。
各诸侯百姓皆认为此乃不祥之兆,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各方诸侯皆蠢蠢欲动。为了安定民心,周王姬瑕开始笼络部分诸侯,或威逼或利诱。
终于,这日到达了西戎,来到西伯孟增的府邸。
“王屈尊来次,臣等不知,请王恕罪。”孟增行了稽首礼,语气成稳,心如明镜。
“西伯快快起,汝此行只是为了安抚民心,并无他意,西伯不必自责。”姬瑕可不敢得罪这三朝元老。
孟增起身坐于堂下,严肃道“自从天降异象,西戎各族是虎视眈眈,王还是速速回宫,以保自身安全。”
“有西伯在此驻守,余放心,……”
“祖父!”拎着一袋猎物的造父自门外而来,
孟增猛的跪下,朝着造父严厉吼道“见过王,还不速速行礼!”
随后双手向前,伏与地面,惊慌道,“此乃愚孙,不懂礼数,望王体谅。”
看着堂上和蔼可亲的中年人,造父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愚民见过大王。”
“快起,莫行此大礼。”看着眼前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少年,姬瑕倒是显得十分的亲切。
“西伯,汝孙与吾儿年龄相仿,吾认为,其可去宫内,与吾儿一同学习礼数。”
孟增内心自然是不想,但倘若他拒了王,那他这一族怕是凶多吉少。而且,此乃非常时期,王用这种方法来迫使他成为忠臣,若他反抗,那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孟增还是作了一揖,道“臣在此谢过大王。”
造父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极其的难受。
姬瑕明白孟增是个厉害的主,他本是东夷人,因为武庚之乱,而获得祖父姬诵的信任,才让他来坚守这对周王朝极其重要的西戎地区。如今倘若他要联合东夷那徐子来争夺这天下,那周王的朝代势必不复存在。如此,只能将他唯一的孙儿囚于身侧,才能对他放下心来。
次日,造父便随着周王的马车去了王城,一路行了半月之久,才到达王宫。
随着侍女左转右绕,终于是到了王子宫内,只见院内一少年正专心致志的练着箭术,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来访。
“王子……”
侍女才开口,姬满便怒吼道,“走开,莫扰我!”
侍女默默地行了礼,退了下去。
造父听这少年的声音极其耳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消瘦背影。
少年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个人正在偷偷的观察着他,依旧认真的瞄准着不远处的靶子,造父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吾作甚?”
听这声音,姬满有些惊讶的回过头,眼前少年一袭白袍,身形消瘦,皮肤微白,脸型俊秀,就是他记忆中的那张脸。
“造父?汝怎在此?”姬满一把丢掉弓箭,快步向前,握住造父的肩膀,略微激动道。
“汝怎是王子?”相比于姬满的惊喜,造父更多的是惊讶。
“此事说来话长,吾等情谊依旧,不必拘束。”姬满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灿烂,照的造父睁不开眼睛。
“不如吾等边吃边聊,今夜不醉不归。”姬满说着,立马就安排侍女准备了膳食,顺手牵起造父的手往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