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木樨馆的桂花开得无法无天,隔几条街都能闻到馥郁芬芳。银杏馆里,燕婠搬了梯子爬上馆内最大的银杏树,手肘上悬着小巧的柳条篮。上面还带着几丝嫩叶,这是燕婠刚编的。
“婠婠,快下来,叫人去摘就是了。”婆婆在树下喊。
“不怕,有聂寻呢。”
被提到名字的某人在暗处,无声叹了口气。
“谁?”婆婆很茫然。
燕婠笑了笑:“我乱讲的,没谁。”
银杏树叶还没有黄透,果子倒是结成了串,燕婠看得心痒。她摘了好几篮子,每每盛满,就堆在地上,如今地上已经有个小山丘似的果堆了。嗯,再摘一点,一些给流丹先生送去、一些给雁枝去煲汤、一些拿给婆婆... ...要不要给馆主呢?还是不要吧,他守着这么大棵银杏树呢。
正出神想着,树上忽然倒吊下个人头来:“婠婠!”
燕婠吓得大叫一声,把篮子砸向人头,银杏果洒落一地。身体一时失了平衡,顿时往下栽去。在聂寻现身之前,那人飞身稳稳接住她。
那人拿着柳条篮子,指着惊魂未定的燕婠笑:“才多久没见,你变得越发胆小了!”
燕婠站稳,看清他的模样,一肚子火气,边打边喊:“叫你吓我!你一回来就没好事,就你胆大,我要告诉小姨去!”
那人原本躲避着她的拳头,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别嘛,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可别告诉她。”
燕婠冷哼一声,甩开手。
婆婆听到声音:“是阿栩回来了吗?”
樊栩立刻上前:“是呀是呀,婆婆,是我。我给婆婆带了好些不粘牙不油腻的糕点呢,待会儿叫小妹送来。”
燕婠揉着手腕,蹲身捡洒在地上的银杏果。本以为樊栩唠嗑着了能够消停会儿,没想到又过来。这回摸着燕婠的头:“婠婠乖啦,舅父也给你带了好吃的哦。”
燕婠炸了:“走开!”
樊栩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华,身量和燕婠持平,眼睛不大,又爱笑,所以总是成一条缝。樊栩似乎好久都没有长过个子。燕婠小时候还会叫他舅舅,如今看他这百年不变的幼儿脸,连叫哥哥都觉得不适合。
“女大不由舅呀,想当初咱们婠婠还说要嫁给我呢,真是... ...”樊栩做伤感状。
燕婠默默捏碎一颗银杏果。
樊栩蹲在婆婆面前:“婆婆你看,婠婠生气的样子很有我姐姐当初的风范呢。我就说她是姐姐的私生女嘛。”
婆婆耳背,只是笑。
燕婠咬牙:“樊!栩!”
他忙摆手:“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二人收拾完银杏果,燕婠提一篮子打算给流丹先生送去,樊栩说:“你不用走这一趟,我叫人送过去。”
“你哪里有人使唤?”
“我在路上遇到了个丫鬟,很听话,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燕婠道:“她叫什么?”
“姓晁,不过大家都叫她小妹。”
她不由皱眉:“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樊栩沉默半晌,笑:“她可是我的童养媳呢。”
燕婠瞪大了眼。
樊栩朝外头喊了一句,门外走来个瘦小的女孩,肤色黯淡,“面黄肌瘦”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是最合适不过了。燕婠忍住腹诽:“你知道教育司怎么走吗?”
晁娘飞快地看她一眼:“知道。”
“那你去吧。把篮子给下人就好,叫他们给流丹先生。”末了又补充一句,“你可别进先生的屋子呀。”
樊栩笑:“她哪里能进得去。”
晁娘盯着燕婠的衣裳,直到燕婠把篮子给她。她用瘦弱手指抓住,离开。
燕婠今天穿了件大红洒金的百迭裙,上身是白丝绫袄衣,绣大片山茶。站在银杏树下被深秋的阳光一照,很是夺目。
樊栩知道晁娘在想什么,等她走远了,戳燕婠:“以后别穿太... ...”
见燕婠脸色不对,于是改口:“太好看,把人家刺激了。”
燕婠冷笑:“我穿什么样了?凭什么要为了她不穿?我就是喜欢这样红的衣服,小姨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你要是心疼媳妇儿,也给她做一身这样的衣裳!”
“姐姐是管不了你,如果你哪天也穿素净点的衣裳,她都要念阿弥陀佛了。”樊栩扯了扯燕婠的袖子,“小妹尚在孝期,不能穿。可她似乎很喜欢红色。”
燕婠火冒三丈,一把打掉他的手:“别碰我。她在孝期与我何干?她穿不了,还不许我穿?我偏要穿,还要多在她跟前晃,她不服就告诉小姨去!”
樊栩被逗笑了:“整个渚崖城谁能不知,咱们城主最疼的就是你,连我这个亲生弟弟都放一边儿了。你还好意思说... ...好啦好啦,不说你就是了,穿,就穿红的。”
“小姨有好多个弟弟妹妹呢,外甥女可就只我一个。”
“真够好意思的,也不害臊。”
“就不。”
中秋前夕慢慢变天,雷声翻滚,雨水延绵了两日也没有要停歇的样子。护城河开始涨水。
终于是中秋。燕婠在花厅跟雁枝一起做月饼,听她说:“如果今晚还是下雨,孔明灯就不放了。”
“小雨也可以放的吧!”
“下雨的话,放了也走不了多远。”
门外响起脚步声,只听一个声音喊道:“雁枝姐姐在吗?二哥让我来问昨天拿来的图修好了没有,他现在好一起带到桑林馆去。”
“二哥”是晁娘对樊栩独有的称呼。
燕婠听了只觉得不舒服,不由得说:“晁娘,你进来。”
果然从门后走出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来,看到燕婠,瑟缩着没有进门。雁枝说:“你在那里蹭什么?进来把图拿过去呀。”
等雁枝拍干净手上面粉去屏风后拿图纸,燕婠笑眯眯地:“晁娘,快过来试试好不好吃。”
桌子上全是生面团和馅,唯一能吃的只有一盘乳白色糕点。晁娘瞥她一眼,没有下手。雁枝拿了图纸出来,以为她嘴馋,便说:“吃吧,喜欢什么就吃吧。”
晁娘这才掂起一块糕点吃下去,中途呛到,又慌慌忙忙找水。燕婠等她吞下去了,才状似讶异地说:“你怎么把这个吃下去了?”
晁娘愣住。
“我让你吃月饼馅呢,你刚才吃的什么?那可是有毒的,吃下去会死人的!”
晁娘完全慌了,伸手去抠喉咙。
雁枝被她这话吓到,仔细一听,不由气笑了:“婠婠你说什么呢!”又扯晁娘的手,“她乱讲的,哪里就会死人了!”
不知怎的,晁娘的力气出奇地大,雁枝一时强不过,愣是让她吐了出来。
燕婠憋笑憋得很辛苦,只是在闻到酸臭味的时候皱眉。
雁枝把晁娘扶到一旁坐下,倒茶给她,不由责怪燕婠:“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燕婠晃了几下头,不以为意。
“雁枝姐姐,那个... ...真的有毒吗?”晁娘煞白了脸。
外头的丫鬟听到动静,拿了扫把和一抷草木灰进来清理污秽。
“那是白果糕,煮熟了不会有事的。婠婠这是吓唬你呢。”
燕婠支着头笑:“白果吃多了是会死人的呀,我没有说错呀。”
晁娘一听,连茶也不喝了,坐着呆呆地掉眼泪。
这人也忒胆小无趣了。燕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雁枝瞪过来的时候,白眼刚好翻到顶上,她赶紧盯着天花板上的蟹壳青色承尘,假装没看到。
晚上终于停雨了,月亮却还没露出来。
樊期在府内设坛祭月。燕婠和雁枝站在坛下吃瓜果月饼,看下人把一筐筐的孔明灯搬出来。燕婠忽然说:“我听说东鸣国没有元宵节。”
“东鸣?”雁枝愣了愣,“是呀,怪得很。他们只过千灯节,还是初夏,也不怕天干物燥的烧了东西。”
“等有机会,我要去东鸣!”
雁枝不愉:“姑娘家哪儿有出远门的道理,城主怕你闷,才允你在城中逛,这算是破例了。早年间,咱们昭黎但凡是金贵些的娘子,哪个会抛头露面的!”
燕婠讲不过她,便说:“叫小姨归顺东鸣好了。大赫于我等有灭国之仇,其他的皆是小国,不成气候。东鸣不一样呀,是富庶膏粱之地,处处锦绣... ...”
她没说完,见雁枝气得脸色发白:“胡说!昭黎哪里亡了?渚崖城还在、昭黎子民还在,就不是亡了!想我父母故国之邦、血脉承袭之土,泱泱大国,不过暂且被戎狄鼠辈压折!有那一点比不上东鸣?你竟糊涂至厮!”
燕婠早知晓城中旧民对故国的执念,没想到已到了这种地步,连忙说了一箩筐好话,才让雁枝稍稍宽心。
“你年纪轻不懂事,这次便罢,下回我可不饶了,定得告诉城主去!”
燕婠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祭月后回房,在廊庑下遇到樊栩,不知在发什么呆,额角一块淤青。燕婠想悄悄过去吓他一跳,但没走几步就被发现。
“别躲了。”
燕婠悻悻走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赏月。”
“这里看不到月亮。”燕婠提醒道。
樊栩被噎住。燕婠坐在他身边:“是不是和你的童养媳闹打架了?”
“没有,她才不会跟我动手。”樊栩顿了顿,又说:“这倒提醒我了。今天中午,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哪里就欺负她了?你有时间不如让她练练胆子!”
“你做错了事,还有理了是不是?”
燕婠站起来:“我见你头上有伤,想着关心关心你,你倒好,三两句不离晁娘。你若真真的喜好她,做个没门没窗户的黄金屋,可得把她藏好了!这辈子别让我见到,我见到一次,就耍她一次!”
说完也不等樊栩回应,愤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