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径直走出门，从怀中拿出京都地图，穿巷走市，懒散散朝着图中凤阳府晃荡。果然，还没走出半枝巷，两个黑衣人仿若从天而降一般，连风声都没听到，已巍然站在我面前，拱手恭声道：“叶小姐，前方的路途，幽冥曲折，怕是并不通畅太平。”

　　我抱起手，朝他踱了两步，笑道：“那两位禁卫大人以为，何方才是通天海阔、光明大道呢？”

　　黑衣人往后退了两步，埋下首：“叶小姐蕙质兰心，想来心中自有通透，我等不敢妄论。”

　　我瞪着他，冷哼了一声，终是微微一笑：“带我去见你们大人吧。”

　　杨言此刻并没有在宝相府。

　　他在城郊的一处别苑里，青堂瓦舍，月桂缭绕。那桂花现下并未开成大势，却也碧叶盈盈，金蕊吐芬，暗香阵阵袭骨。阳光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缥缥缈缈，将近处的湖石荷芽，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绵白纱似的光幕之中。

　　临湖的中心厅堂，他一身烟罗锻衣，正襟端坐，轻抚一把纹理通直色泽光润的七弦焦尾琴。

　　琴音清越浑宏，如云兴起，是大起大合的江左名曲“平沙落雁”。弦切音沉，听得出，功力颇为深厚。学教甚笃的世家子，抚起暇娱音律，亦是警敏规矩，端正庄严。

　　黑衣人已退了出去，我站在帘幔外侧，犹疑着接下来的求舍进退。

　　然而他已经看到我了，琴音骤歇，淡淡道：“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再待过三五天，才会找上门来。”

　　我拉开帘幔走进去，恭身向他打了个千，笑道：“做人最要紧眼力清，识时务。小女性命，尽在大人一念之间，不敢不登门朝贺。”

　　他没有说话，站起来，缓缓踱向右侧靠窗的青理石围炉方桌。方桌上茶盏已置，炉里暖炭轻煨，炉上玉壶里的水恒了温度，扑腾出缕缕幻化凌空的渺渺热雾。

　　懒懒偏窗坐下，他随手拎起玉壶，往茶盏里加满水，挥手示意我落座，说：“有什么话，但可直说，不要学些讲话阴阳怪气的坏毛病。你又闯出什么祸事了么？”

　　我慢吞吞踱过去坐好，攥着茶盏微啜了一口，叹口气：“其实我闯了些什么祸事，杨大人一双法眼清明，想来也不会不清楚。我脑袋下这颗细脖子，既脆弱，又无辜，可偏偏近来想拧断它的人，还真是算不得少。”

　　他微微垂眼：“知道怕就好。既然你也知道轻重，为什么，还一定要留下这颗烫手山芋呢？”

　　我打直脊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别人，要亲手把信交给那个人。”

　　他的声音沉了沉：“别人叫你杀人放火，你也去么？几句巧言，略施恩情，已恨不得掏心挖肺给人，你倒真是好哄得很。”

　　他素来说话刻薄，可这话说得，简直是尤为刻薄了。我气得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他手上攥着茶盏，眼色微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想到此行此景，终少不得有求于人，生生收了七分气势，微攥着拳头，憋着气坐定小声哼了哼，说：“自然是比不得杨大人，连自己自小结识的好朋友，也要谋划算计。崔大人现下，只怕心中年亦是忐忑得很。”

　　他眉头微蹙：“你想说什么？”

　　我望向窗外环湖，缓缓道：“锦衣卫官靴，白头底下珞格纹路，都察院禁卫官靴，黑头底下行流云纹，地方府卫官靴，软底平纹。崔大人被劫的水牢那日，天气阴绵，地板恰巧弥起水潮，映出地下脚痕错杂混乱。若仔细辨认，把往里的排除，可见往外延展的纹痕中，珞格散碎零落，而流云跟平纹，有些却能依稀辨出大概模糊轮廓。”

　　我绞着手指头，看向杨言：“木壁上血迹不多，刀痕深入浅出，虽然走势杂乱，可起开角度巧奇，回刀处皆无一缕回刺倒痕。一般的重刀兵器绝不至此，但我知道禁卫军使的柳叶刀，轻灵软绵，倒有可能造成。牢里的三拔守卫，不管是禁卫，锦衣卫，还是布政府兵，皆是一等的警敏高手，除了不作防备绝对信任的自己人，怕即便是李家青莺翎现世，亦不能如此无声无息杀人灭尸挪移。”

　　他点点头，脸上无波无澜：“你既是如此观察入微，那日在船上，为什么不说来呢？”

　　我重重哼了一声：“没错，我确是胆小如鼠，又怕惹祸上身，在船上不敢言多话语。而且，那时并不知道那枝青莺翎是真是假，也不敢妄下论断。”

　　他看着我，眉毛微微扬了扬：“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敢说出来了呢？”

　　我闷着一口气：“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索性来讨个干脆痛快。”拿眼睛瞟他神色，我放低声音：“杨大人，我知道崔大人肯定在你手上，你就让我见见他，好不好？若见不着他，我只怕，也要去见阎王爷了。”

　　他嘴角微扬，笑道：“叶小五，你倒是奇怪得很。自小伶牙俐齿，记忆力、观察力也颇敏醒，看着就有三分小机灵，却偏偏素来，又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那一个。我真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究竟该说你聪明呢，还是愚笨？”

　　我一跺脚：“你不要转移话题。一路静寂如夜，只能是崔大人心甘情愿，其他人，只能是尸体或昏迷被劫，不管被拖被背被抬，鞋底纹路只会零碎散落，那流云、平纹既见着了轮廓完整的，定是你的禁卫，劫了人跑路。锦衣卫不会对他们防备，他们对这船的守卫构造，自然也是熟悉得很。”

　　他往茶盏里续了些茶水：“第一，单单凭见着完整的流云和平纹，你不能赖定是我手下禁卫所为。第二，那些既是水纹，现下早干涸消失了。至于划痕走向，皆为主观臆断，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无端推测，什么都证明不了。”

　　他看向我：“这些道理，你自是清楚得很。为什么，敢无端端跑来跟我说这些？”

　　我亦抬头看向他：“因为我相信你劫走崔大人，是为了他好。因为我相信杨大人为人正直，行事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因为我委实没有其他办法，若我见不着崔大人，我身上的蛊虫之毒，这世上再没人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