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傍晚，下午六点多，却依然是昼的明亮不减。只是退却了不少热度后的天空更显干净。

蓝白色为主的天空，正泛着些许微黄。几道斜画而过的白色云朵，长长地、漫不经心地横在空中，像是孩童用粉笔胡乱划出的几笔。

最近这段时间，陆筱颖父母在家的日子比先前多，没有严格地延续原本基本只有周末才会在家的规律。

承包的果山上果树也渐趋长成，自然要多花精力到这边。打理、照料，请教有经验的老师傅，未来买家的提前了解、熟络之类，就算明年差不多开始结果子也只是个开始。没有准备并不能让未来树上的果子一下变成家里头一切开支所需的资金。

后面两人都打算不再到县城去工作，总归离镇子有段路程，不好照料家里的事务。

那天晚饭时，陆筱颖莫名其妙地晕倒更是让她父母两人感受到了这个打算的急迫性。按照计划，妈妈后续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在果山和陆筱颖身上，而爸爸则会在镇子上再找些泥瓦匠的活补贴家里。

目前虽还没完全按照这个计划走，但也算慢慢开始准备了。

也正因此，陆筱颖在傍晚时分跑桥头那个超市的频率也就高起来了。

这会的她从河边往家的方向回走，手上拿着一瓶啤酒，绿色的玻璃瓶上带着不少冰凉的水珠。而她身后跟往常一样，跟着小黑。多日的炙烤，地气已有好几分的热，傍晚的凉风也无法抵消这个季节的暑气。不紧不慢跟着的小黑正在这消不尽的热气中一直伸出着舌头。

离巷子口只差几步，一个熟悉的女孩背影正从巷子中转出，映入了陆筱颖的眼帘。

“严晞！”陆筱颖朝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身后的小黑却一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警告对面似的。

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却僵硬如人偶。

“小颖！好开心，见到你！”严晞的声音中透着可以真真切切感受的激动。而这份激动也显示在她那双眼睛中。虽一闪而过，但有那么一两秒她的眼中看不到眼白，眼眶中是一整片被侵袭的漆黑。

陆筱颖不由地后退了两步。而小黑却是护主的本能下往前走了一些，两颗尖尖的犬牙冲着严晞露出，低沉的吼声不止。

“你家的狗挺凶的呢，小颖。”严晞笑语着，盯着小黑的眼中却带着锋芒。

陆筱颖急忙放下啤酒，蹲下身去搂着小黑，生怕严晞要做什么。这就是汐提到的丢了点魂吗？确实是见到就能感觉到严晞今天的异样，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这方面肯定汐更在行吧，但陆筱颖这会总觉得严晞好像不止是丢了一点魂魄那么简单，更像是她的体内还有另一个人一样。

小黑在陆筱颖的搂抱中双耳直立，依旧咧着牙怒视着对面。小黑的样子不免让陆筱颖想起了那次去找水璃，后来到家后小黑像在骂自己的情形。

“今天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得先走了，小颖。我会记得再找你玩的！”严晞说完，欢快地转身继续往前方行去。一跃一跃的步子，完全没有平日里温文婉约的样子。而且今天的她跟陆筱颖有些相似之处，竟然也直接穿着便拖便出门了，这在往常是她绝对不会干的。

【二】

严晞沿着去学校那条熟悉的道路，往后竹塘走去。

“那个大哥哥……嗯……好像那么叫他会生气的。”严晞转头看看，生怕烨林会随时出现抓到他刚做了亏心事一样。

“嘻，幸好没被听到。只要去后竹塘找到安臾，然后也把他的小纸人也变得跟我一样厉害就可以了。太简单了！”

严晞体内的小纸人这会正对自己极有信心，自己那么厉害，肯定可以轻松搞定的。

原本还有点担心会出问题，没来得及问要怎么借用小晞的这具身体。肯定是因为自己变厉害了，所以比想得简单多了。

没想到一进入到小晞的躯壳内，原本她自己零散的一魂两魄一下就被抑制住了，意念一动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小晞的躯体。

摸索着严晞记忆中的画面，没过太久便已踏上了可以转进后竹塘的一条石子路上。

纸人自己也不明白是如何做到从记忆中获取到线索的，就像是曾经真的多次亲自走过这条路一般熟悉。他只是试着像当时在深水区中刚见到小砾那样，本能般地去探知着对方而已。

而严晞这会本来魂魄便不完整，处在虚弱阶段，跟当时小砾已基本遗忘了自己曾为人类、也曾有生前回忆的状况也算有几分相似吧。没被守护着的记忆很容易就能被窥探到。

这份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算是一种恩赐吧。但同样也加深了他的疑惑。

自从上一次跟宿主争执，压制住了小砾之后，有时无聊纸人也会发呆空想。他可以窥视到小砾生前的记忆，但对于自己来自何方、又曾经是什么、又是为何而来却越想越无解。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追忆起自己关于过去的事情。怎么追溯，都只能溯到一片空白。

只有在桥上第一次看到零珞和烨林的时候，隐约中感觉曾经见过他俩，隐约中大概还有个激动万分的女孩声音好像对他的诞生很开心吧。也就仅此而已。

其实自己远不如小砾吧，至少他的深处还是埋藏着那些过去的碎片可供拼凑的。也正因此，他也更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更想要一个人类那样可以在白天、亦可在黑夜中行走自如的身体。

拐过弄堂转角，一大方池塘映入眼帘。方方正正的区域内，虽岁月斑驳却依旧完好的台门坐落在外围，众星拱月般使得那方本就不小的池子更是显得格外宽敞。

到了目的地，驱使着严晞身体的纸人却反而有些许紧张起来。虽旁人看着这是个初中生的女孩，蹑手蹑脚地走在石子路上的动作却完全像个孩童。

索性因为安臾的关系，附近台门内的居民家里都有人不舒服，还会无缘无故听到池子附近有怪异的声音，最近都在傍晚时分关门得早。不明缘由的那些居民虽觉得不是池塘的关系，毕竟生活在这附近那么多个年头都相安无事，但也不喜这片池子近段时间臭水沟似的气味和颜色。

严晞抬头看了看写在西面那座大台门墙上的三个字。应该没走错吧，应该这就是后竹塘没错的吧。小纸人再三在内心里确认着。

虽然可以窥探到严晞那些没藏在深处或者时间没太久的记忆，但对于她的知识却是纸人无法窥取到的。小纸人在认字方面还是深受宿主小砾影响，目前也就停留在小砾离开人世的那个阶段——基本不认识字。

毕竟生前的小砾还没来得及进入上学认字的阶段，而困于深水区后更没法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请……请问安臾在吗？”严晞在围着池塘的一块青石板上蹲下身体，细声问道。

许久不见回应，细弱的声音再次朝着池塘问了一句“请问安臾在吗”。

再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小纸人不免有些焦急。本以为会很顺利，没想到一下就遇到麻烦了。

这片池塘真有精怪吗？要是有的话，怎么都不自己好好大点下，水又脏又臭呢？小晞和小颖家在的那条巷子里的井就很干净，难怪那个叫水璃的漂亮姐姐那么好看。小纸人如是想着，拿严晞的手捏了捏严晞的鼻子。

“人类的小孩……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池水中发出闷闷的声音。

“太好了！果然你真的在呢！”严晞欢喜地说道，那份喜悦自不必说，是来自这会借用着身体的小纸人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人类的小孩！”沉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愠恼。

“是……是……”小纸人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想说大哥哥，又怕不小心被烨林知道会不高兴，也怕这么一个泛泛的称呼安臾不知道指的是谁，“是……是零珞主人叫我来的。”

这句话把严晞的脸憋得通红。

“你没在骗我吧，人类的小孩？我跟人类相处久了，有的人类说谎就是像你这样会脸红的。欺骗，可是会付出相应代价的。”

“没……不……没……我没有……说谎。”小纸人一下支支吾吾起来，他借着严晞的身体抬头看了眼这会竟从水里冒出的水柱，“其……其实，是跟零珞主人一起的那位告诉我的。我……我不知道……他怎么称呼。但是……当时，零珞主人也在场的。”

池水中升起的水柱已化作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压低的帽檐看不清容貌。但那对双眼却在暗色中闪着寒光，如同夜鹰一般。

“是吗？零珞……不像是喜欢人类之人。他们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我……我只是长得像人类。不是……不是。这个身体是我借了小伙伴的而已。因为我要来找你。不借用人类身体的话，我的能力还不能走到这里的。而且……而且，我也试过，但其他魂魄健全的人的我借用不了。最后还是只有小晞的，我才能借用。所以……所以……”

黑袍的人一下从水面的中央移到了严晞的面前。惊恐的严晞双目睁得大大的，紧张地望着安臾黑色帽檐下的脸。虽说是脸，但这么近看之下，却只看到浓稠漆黑的水组成在那，没有五官，唯有那对水中雕琢着的双眼正死死地凝视着严晞。

“仔细看，倒确实不是人类，只是借用了一幅皮囊。倒有几分执念的味道，但又不是……你到底是什么？”

“我……我是个小纸人。一开始我在河里的深水区里，遇到了小砾。你说的有执念的味道，应该就是小砾的。然后……”

纸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安臾打断了。

“你的故事我没兴趣。你来这里做什么？找我是什么事？”

“那个……就是……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人类身体，还是我想要的那种的。只要叫醒你那里的……小纸人就行了。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呵呵~”安臾不禁冷笑了声。

之前吸收了不知什么时候落于池塘内的纸人后，确实感觉力量有所增强。自从吸收后，也不知道为何纸人便不再说话了。大概自己也是从那时开始显露出对人类明显的厌烦的吧，先前也就自己闷在心里不作声、空看着这一方上空四季变幻着的天空。

后来那只九尾狐零珞来这里，聊着对人世间的一些事情，还感觉挺投缘的。还觉得她身上倒是没有大妖怪之类的什么架子，愿意聆听我的苦恼。果然如汐侯大人所言吗？不要太相信没有代价就轻易获得的力量。

严晞听到安臾的冷笑声，不禁屏住了呼吸。又不知道是哪里得罪到了。难道这个安臾的脾气，也跟那个不能叫大哥哥的人一样难捉摸吗？

“叫醒我这里的纸人？然后呢？若是我没猜错，你是被执念吸收了，然后反客为主控制了那个执念的魂魄吧。想要个人类的身体！这贪念，倒是已有几分像人类了！”安臾的声音越说越响，池水随着不停地翻滚，沸腾般冒出不少水泡。

周边的台门建筑也随着他身上散出的妖力轻微晃动着。明明前一秒天还亮着，下一秒，整个后竹塘的区域内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像是提前步入了夜晚般。

一下，晃动便停止了。台门内原本散进空中的一些提高了音量的紧张、诧异的人语，也随着晃动的停息也平息下来。只是提前步入夜色的晦暗依旧保持着。遥望天际远方的区域，还能看到蓝色的天空未褪。

“我……我没有贪。”严晞小声地为自己辩解道，被刚刚这么说，小纸人的心里总觉得委屈，“我只是想要个跟我相配的人类身体而已。我只是也想像大家一样……而已。”

“若在其间，又怎知已在其中。恐怕你还控制了这个借用了的身躯的魂魄吧。要不然必定也像其他你试图借用的人类一样，借用不了。你只是个纸人，借用人类的躯壳，已经是违背了常理，做了本来不该做的事情。控制之外，却还渴求着本不是你该拥有的东西，便已是贪。”

“我……”

“这一次来找我。你不过是想利用我吧。唤醒被我吸收的纸人，然后把我也变成傀儡吗？”

纸人沉默不语。先前他只考虑过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没有想过那么多。就好像占有小砾那个执念的灵体身躯一样，纸人只觉得自己是在帮小砾达成跟小伙伴玩耍的心愿而已。为什么安臾要那么执着呢？安臾的小纸人也肯定会帮安臾继续达成他想做的事情的。

“你可以回去了。我最近虽然对那些喜欢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人类有点意见，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要成为一个区区没有魂魄的纸人的傀儡。”

安臾的身躯又化为了一股水柱，朝池子落去。四周的天色又恢复了正常，同远方天际所见的天空一样清晰，不再有晦暗遮挡住眼睛。

“那个人类女孩的身体。你若是真的觉得是你小伙伴，那就放她回去。”池水中最后又传出一句。

“哦。”纸人借着严晞的躯壳低沉地应了一句。并不是答应，只是觉得不作回答不礼貌、自然而然冒出的一声。

严晞怏怏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一下便出了转角，看不到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