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接续着前一个清晨，露水凝着前一个昼与夜的韶华，而悄声正附着在整一片后竹塘之上。

晨风微起，一处不起眼的墙脚，一株不知名的小草，叶片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水正在顺着叶的脉络滑下。叶片一点点地被露珠压弯，随着弧度，露水一星星往前滑动。终于，叶片的弧度已为极致，露水高屋建瓴般一下滚落至地。

这小小露水一气呵成的掉落，不同的视角可以短如昙花一绽、亦可以长如春夏秋冬一轮回。

而方才老太太的泪掉落至池中的过程，在安臾看来就缓得能看清泪珠每一厘每一毫的移动，仿佛每一丝的向下坠落都有个暂停，以便他能看得更细致般。

泪水剔透如露，落入池中，本应同水化在一起一下失去了形状。但在安臾妖力影响下，却维持着一滴一滴原始的形状、落污水而不染。有三滴泪更是随着妖气牵引，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安臾手心。

若是这便是这个清晨的结尾，哪怕来不及对着那一高一矮两个人类身影说上一句谢谢，一切也已美满得如同在初升的朝阳下展开了苞蕾的花朵。无名扩散的怨恨，又无名释怀，无可复得。

只是闯入视线中的树枝，已经注定这个结尾要换一种形式书写。

从安臾背后冒出的女人声音，一句“让你们坏我好事”，就如一只饥饿已久的猛兽突然猛扑冲近。而安臾便如那只原本在河边悠闲地踱着碎步的小鹿，被这一惊一下从水面之下冲了出来。

只见安臾原本摊开着的手迅速一反，又立马紧握成拳。一下空气间便多了一道带着水波的无色屏障。屏障如水，但却坚固不输磐石。

冲向那对祖孙二人背影的两根粗树枝，被安臾在顷刻间化出的屏障结实地挡下暂停了动作。

安臾略有心虚地舒了口气，刚刚一运体内的妖气自己就有隐隐的感觉——变弱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是最有感觉的。

喜怒哀乐，一旦过了就会伤身。虽说这是人类的说法，但是近几日安臾强烈异常的怨恨却也适用于这一说法。他能成人形，一半可以说得益于汐，一半则可以说是得益于人类。对人类的怨恨让他自我屏蔽了对人类的那一层依靠，源自人类力量的那部分自然也就变弱了。

原本还担心这样半吊子会出状况，他脑海中都胡思乱想了一轮那两个人类横死在这、流不尽似的血渗入池水的惨状。

幸好还是挡住了这突然冒出的树枝。只是……

少顷，屏障上便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痕，以树枝抵住之处为支点渐渐扩散。终于，裂痕一下扩展撕裂了整片屏障。值得慰藉的是，这会那两个人类已经走远一点了，就算被攻击到，应该也不会被直击中要害。

树枝再次加速往前冲去。青石板与池水的交界处，水绿色的光墙就在树枝试图穿过之时赫然呈现。是汐留下的屏障。

安臾看着疯狂往前冲着的树枝在汐侯大人的屏障面前一下分崩离析、成了碎片后纷纷散落在了池面，心头的石头才算彻底放下。不想让这对祖孙受到伤害。池子里的事情，他也不想牵连到其他任何人。

“切，真碍事！竟然还有这玩意！”身后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是谁？” 这会已没有后顾之忧的安臾警觉地问道。

池子里本应该只有他一个人，顶多要是那个纸人也可以算的话也就两个人。但先前纸人的声音都模仿着安臾，并不是什么女人的声音。安臾转头去看，后头并没有人，只有自己的背上还有未完全脱离出来的纸人。脱离在外的部分已有不少残缺，残缺的边沿还留着纸张燃烧未尽微卷起的黑色。

安臾正打算反手去扯下纸人，刚刚的声音唯一的可疑对象也就这个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直不想离开他身体的纸人，还没等他碰到，这会却主动地从他身上飘离而出。

残缺的纸人飘向安臾所在背后的区域，停留在了距离安臾约摸两米左右空中。随后纸人身上竟长出了一截细小的树枝。

这一截细小树枝不过一只铅笔般粗细长短。它从纸人那迅速地分离出来后，便直立在了空中。随后一团浓重的绿色妖气包裹起了它，使得它的形态一下模糊了，只是模糊间体形也在膨胀开来。

须臾之后，绿色妖气消散而尽，小树枝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副厚重眼镜、扎着麻花独辫、一身格子连衣裙的女生。

女生轻点于池，落于水面之上，残缺的纸人听话地飘下被她一把拿在了手中。

她看着手中已有一半有余化为灰烬不见了的纸人，她那远比外表老成不少的声音再次说道：“真是太可惜了。果然人类就是坏事！”

这会的安臾已经转过身来、正好同这不速之客面对面站立着。

“你……是这个纸人？还是说……这个纸人是你设置的？”安臾越发警惕，在他心底其实已有答案。如果正是他所想的那样，那自己不过是枚被算计了还不自知的棋子，或者也可以换种说法，也许不过是只小白鼠吧。

“我怎么可能会是纸人呢？”女生扬了扬手中的纸人，“这个不过是张纸头，顶多算是被赋予了点思想的傀儡。我嘛，我那么聪明可爱，当然是赋予了它思想的、伟大的主人喽！”

说完，女生还不忘歪起脑袋眨巴了下右眼，还在眼镜附近比划了一个剪刀手的手势。

安臾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乖巧学生模样的女子。表面上，安臾虽面无表情、不以为意般，脑里却并非这般无所谓的样态，而是回忆着这个女子出现的细节。

攻击和出场都是树枝，估计极有可能是什么树类所成的精怪妖灵吧。纸人看样子还可以成为某种程度上凭依的通道。而她不是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后竹塘内，偏以凭依着纸人这种麻烦的方式出现，想必事先就已经通过她的方式知道汐侯大人设置了屏障的事情。

看着安臾没有过多反应，女生撅了下嘴，以食指推了推眼镜桩头处。

“什么嘛！那么冷淡，真无趣！你这么直来直往的问法，还这么的比苦瓜脸好不到哪里，可不讨人喜欢！你叫安臾是吧？没想到人类的眼泪还有这作用。本来明明有好戏看的。不过也算是有新收获了，这趟没白来。既然纸人已经对你起不到作用了，这残骸也算收回了些，那我也该走了。”

说完，女生轻巧地往右转了个身，打算往池边走去。虽然她也不清楚，池塘的屏障可能不止是安臾，连自己也是无法轻易脱身的。但总归要试一下，万一不成再试其他方法就行了呗。

女生才走了两步，就被直立而起的一排池水柱子挡住了去路。

她能不能走出汐所设置的障碍另说，但安臾当然不会就此让她在自己的池塘范围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随着水柱的立起，围立在池子四周的屏障也似感应到了安臾的妖力般，默契地展示出了光墙的形态。

女生微皱了下眉，相比这微不足道的水柱，池子周围的这屏障倒是真棘手。没想到还能对这片池塘主人有所配合。这个屏障靠正常方法，看样子是无法强行打破的了。不过，既然对这个安臾的妖力有反应，是为他特设的话，说不定他倒是个突破口，不妨一试。

“看样子进来容易，出去难。好像进来也不容易，都大费周章绕了一圈，还要靠着这张纸头来这里头。这屏障是哪位大人物为你特制的吧？你想离开这里吗？说不定我们俩联手可以打破这屏障哦！”

“不需要。”安臾平淡地回复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所在，没必要离开。倒是你，才是真正被困在了此处吧。”

“嗯……是这样的吗？嗯……怎么可能呢？在我看来是你错过了一次接受我邀请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你拒绝了我，那我就只能为我自己着想了。本来嘛，我也就来看看纸人状况，也就只是关心关心自己的研发成果而已，还是可以跟你一起共赢一下的。”

话音刚落，几股藤蔓已一下冲向了水下，随即立刻捕捉着安臾的方位朝池面上攻击而去。

本来就对这不知名字、不知何来头的女子保持着警惕的安臾，一下变幻了身形。原本的人形身躯，在顷刻间便转换为了水状，从藤蔓中间灵巧地躲避了过去。刚一避开，另几股藤蔓又向他聚拢而来。

而安臾水形的本真身态，本就可以随着万物的形状而变化，这直截了当的物理攻击对他来说也只是浪费时间。他的身躯划过池面，又隐到了水下，一会儿又飞窜而出到了水面之上，唯一不变的是随着他的动作始终都有植物的藤条枝干紧追不放。

如此持续着，女生就站在原处，没有移动过位置，但她那简单粗暴的攻击却一刻也没落下。时而藤蔓窜出、时而树枝从旁冒出击向安臾，而安臾同她之间的距离也在逐渐缩短着。

猛然间，池面上窜动闪避着的水形一下多了好几倍。虚实交错，也分不清这其中安臾的实体在哪。

此时的池塘上方，经过方才两人的纠缠追逐，已全然没有池塘的形貌，倒像一个大型的鸟巢平地而起。外圈是层层叠叠的枝藤，内里是正开始有些无聊、玩弄着自己麻花独辫的少女。

水在枝藤间快速移动着，其中某处便是安臾所化的吧。

少女突然往一侧躲闪去，肩膀一处的裙子被开了一道口子。

“好险！”少女一个敏捷的跳转，转过身来再次对着安臾站立。

安臾已悄无声息地迂回到了她原本站立的背后。这时的他已恢复了一半的人形，清秀的面容，一袭黑袍，但从腰开始却只是水柱。

“不会就这样而已吧。我都已经有些腻了。”

“同感，我也有些腻了。这个清晨太过闹腾。虽然我的妖力远不及你，不过这里是我的地盘，把你困住还是可以的。”

“诶……困着我等待援兵吗？”少女看了眼那毫无死角、围墙般的屏障，“是等待这位设置了屏障的大人物来处置我吗？这屏障既然有所反应，估计那位施术者已经感应到了吧。”

“处置倒谈不上，你也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纸人的事情，想麻烦你说一说。你都知道我这里的这个，一定也知道另一个河里执念那的纸人吧。那个纸人的本事倒是挺大的，还能借用人类的躯壳。”

“哇！”少女激动地掩着嘴惊叫了一声，随后又轻下声来自语般说道，“那只死狐狸，肯定知道这个事情，竟然都没告诉我！还老是不让烨林告诉我！”

“狐狸？是零珞小姐吗？”安臾确认性地问了一句。

“哦？看样子你见过那只狐狸了喽。不过见没见过都无所谓，我可跟她不一样！我没有她那副人见人迷的皮相，也没有九尾狐那么大名气的背景。所以呢，我只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于是呢，我现在比刚才更想快点离开这里，去看看另一只可爱的小纸人。只能加快结束这里了。”

伴随着话语的结束，墨绿色的寒光闪现在了少女眼镜后的双瞳上，而其身上的杀气更是一下窜起、具象化成了包裹着她的强烈光晕。

安臾已觉不妙，一下往后退去，一并还触发了刚才闪避过程中悄悄设下的结界。

那围成“鸟巢”的枝藤随着少女突然膨胀的杀气，不断变粗的同时还长出了不少棘刺。但结界一起，池水上涨如粗厚的绳索扭转着绑住了枝藤。原本一人多高的藤墙一下被捆住挤压着发出了些许崩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少女所站之处也有冲天而起的池水，旋转着在她身边形成了一个毫无间隙的牢笼。水制的牢笼，但里面蕴含着安臾的妖力，水至柔间也一样带着至坚。牢笼外围是伴着旋转卷起的强风。

藤墙几处被水绳崩坏，飞出的粗枝厚藤在中间牢笼旋转力的吸引下不自主地横扫过去。只是一扫到那旋转的牢笼外围，便顷刻间撞成了碎屑化入外围卷风中。

一声冷笑从牢笼之间传出。

“哼哼……还不赖嘛！还以为你真的被人类抛弃，彻底失去了那一半的力量。没想到还能使出这么一招。看样子还是有不少人类惦记着你的嘛。”

这几句在池塘上方风声水声的覆盖下模糊了许多，但一字一句，安臾却听得无比清晰。

还有人类惦记着自己吗？他想到了刚刚的那对祖孙，此刻已经离去不见了身影。是啊，方才树枝突然出现、收起的那三滴泪还在自己这，可以感受到那上面带着的力量。心无杂念所成之物，或喜或悲或怒或哀，都是能凝聚上那集中精神力后的强大能量的。

不只是那对祖孙！安臾闭上眼感受着力量的源泉。同汐侯大人一脉的牵绊如大树的躯干总是那么明晰，牵连伸展出的枝丫虽没有曾经鼎盛时那般繁茂，但是……可以感受到……这附近人类居民对自己的那份乡情和牵挂。

一个呼吸的时间，安臾再次睁开了眼，眼里是重回的坚定。

只是这一瞬他也感受到了贯穿整个身躯的痛。再次凝视，自己却同视野中的景色像是隔了一层玻璃般，还是冬日结了霜的玻璃，白白的一层虚化了光影。

一棵树……紧靠着树干，是那个麻花独辫少女的身影。水制的牢笼、鸟巢似的藤，一切都已消散。只有那棵彰示着无比生命力的树占据了满满的视野。在这片熟悉的后竹塘内，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安臾没有低头去看，但不看就已知道自己的状况。凭空冒出的枝丫此刻已贯穿全身，而那些枝丫更像是从他体内扎根生出的。力量在不断流失，是生命即将陨落的前奏吧。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

“我想守这一方小天地的平安，想护着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大家的每一个须臾。”孩童时的声音从安臾的记忆中飘出。

“是吗？那……要不叫你安臾吧。这一片小天地，每一个须臾的平安就交给你守护了。”这是安臾第一次见到汐时汐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