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相映，朱红栏砌。

山与楼间卷起的风，夹杂着不少的雪花屑。

原本倚在栏杆处凝神而望的汐，这会正席地而坐在廊台上。双目轻闭，两手置于双盘的两膝上。自身的妖力护着安臾的精魄，这会已到何处汐自然再知悉不过。

沂竹镇，后竹塘。这一路到泓汐，唯有先过未显现在地上的隐水，径直去往西江上距离主干流较近之处，再经西江入主干流后逆流而上，这算是一路最坦荡、最不折腾的。

没有了躯体的保护，精魄虽尚在，但总归会有些许虚弱，不适于太过波折的旅程。

若是先去沂竹镇上的那条河，再去往西江，再走主干流的路线，一则是约等于走了一个三角的两直边，这加起来的路程自然没有通过隐水直接去西江下游的斜边路程来得短；再则，汐也是怕节外生枝。

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利用安臾吸收的那个纸人从屏障内部突破的，那极有可能会去深水区去找另一个纸人。若是精魄先去镇上的河中，万一碰上那个侵入者，虽也不是打不过，只是怕精魄难免会因不小心牵扯其中而受到损伤。

虽说上一次烛车直线而往沂竹镇，距离在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明显会比这次精魄的旅程短。但沂竹镇四面环丘陵，是个小盆地的地形，而沂竹镇所在的整个歆州市行政辖区地形又是另一个小盆地。

要穿越两个盆地的丘陵山区，还要过别人家的地界有些麻烦倒是其次，精魄会离水过久更为衰弱是真。

冽风不识人，也毫不留情地带着雪片吹打着汐。栖于雪山的蛟见状，轻转了下身子，悄悄地以尾划过露天廊台之外，一个无形的屏障让风转而冲向他处。

“不用了。”汐未睁眼，只是淡淡地说道，“谢谢。”

“不……不客气的。”雪蛟被一声谢谢弄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撤去屏障之时，脸上泛着微微的红。

汐依旧闭着双眼，任由着冽风吹鼓了衣裳。

若是心中有着放不下的念想，闭上了眼后，所想的思绪也只会乱入得更快。后竹塘最初凝出精魄、安臾初成形时的场景从汐的记忆深处一跃而出。

那本是一片人类所挖的普通池塘。差不多同期的，还有镇子上其他好多口池、井。算起来，安臾是其中最早凝形的。

记忆中的汐坐在后竹塘南侧那处台门的屋顶之上，静静地望向池塘深处。

那时的后竹塘台门楼房格局也似现今，只是青砖黛瓦间热闹非凡，不似现在这般安静。石子路尚未被走磨得现在那么光滑，墙壁上的剥落、蔓延开的青苔都还没有那么大面积。

按人类的标准来说，这一片也算是有钱人的住宅区了。在那个多数人家都只是泥墙建房的年代，这里的台门却已均是砖头建筑。

清澈的池塘，可见池底的池泥和水草。而汐所视的是人类所看不到的池塘的精魄。池子中央，一个已成形的婴孩吸着手指正沉睡在一个看着便可轻易戳破的水泡中。婴孩没有脐带相连，倒是肚脐之处一枚靛蓝色精魄珠子不时发着异彩。

几个人类的孩童玩闹着从石子路上跑过，一个正在池边青石板上用棒槌敲打着衣服的妇人转头冲着他们喊了一句“你们几个别跑太快了！小心摔着”。

水底的婴孩听着，露出了纯真的笑，尚未睁开的双眼如月牙微吐着娥眉。

“这里的人气聚集集中，倒确实是成形得挺快的嘛！”

婴孩像是听到了汐的话语，吮着的手指从嘴中拿出，胖胖的两只嫩手张开做出了求抱的动作。毕竟池塘的池水根源也从汐的河流中来，一半的力量都源自于这个来看他的人物，再怎么看着懵懂无知的样貌，存在的时间也已有人类几世之长了。

汐依旧坐在屋顶上，朝着空气伸出了左手食指。婴孩咯咯地欢笑起来，右手握成的空拳像是正隔空捏着汐伸出的手指。

“好好成长吧。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应该就长大不少了吧。不过反正对你我这么点时间都不算什么。”

汐缓缓收回了手指，他那轻柔的语音化在微醺的风中，正如这座坐落在江南中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般平静淡雅中带着点细绵。

再一次见到安臾，是几个月后覆满了白雪的后竹塘。薄薄的冰层，细致处微微凹凸不平的表面，在阳光折射下让整个池面看起来像浇了一层刚融开的金黄糖稀般。

昼夜，四季，每一个运转总是带着其各自的奇妙。就如色香味意形，有时候也让人感觉边界是那么的模棱两可。

记忆中当时的后竹塘也是如此，白色的冬雪，滴答滴答地化为滴水、融入泥中。这白，只看着便已感其透骨的寒；而这池的金色晕染，见着就已觉遍身的暖意传来。

塘边不碍走路的地方，附近的居民贪恋着那冬日的暖阳，三三两两地摆放，晾晒着自家物品。

三根坚实的竹竿一扎即为支脚，两支脚上再横置一根粗壮竹竿即是晾衣架，上头是间隔着点距离挂着的不少衣物。衣物为多，较为低矮的，也有摆了一张四脚凳，上头一个圆形竹匾，竹匾内是晾着的番薯干。

三三两两的，还有那些舍不得阳光的人们。或站或坐，磕个瓜子、打个毛衣，再拉一拉家长里短。

池塘西侧那写着“后竹塘”三个大字的墙头上坐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清秀男孩。男孩两脚凌空，欢喜地前后晃动着。脸上洋溢着的微笑，让见到的人都能感受到其间不言而喻的幸福之感。

若问幸福是什么，自然各有各的答案。只要自己觉得欣喜舒畅，自己觉得幸福便是莫大的幸福。对于此刻的男孩来说，这后竹塘平平淡淡的日常，这如白米饭般粗尝无味、细品却也有着淡淡甜蜜的日常，若是可以永远定格下去也是极为美妙的。

不过也正因为无法永远定格，才更显弥足珍贵，也才能够在很久之后，在自己漫长岁月中某个回首而望的时刻觉得那一须臾的光阴便是记忆中的永恒。

“几个月不见，都还没到过年，还真是长得挺快的嘛。”

墙头坐着的男孩转头去看来者。来者便是汐。绸缎样的阳光从天而下，沐在其间的汐遍身也都像被洒了金粉般。

池面的金黄是唇边吹响的一曲口琴曲，婉转间有着小桥流水人家轻快欢愉的韵律；洒在汐身上的金黄却更如舞台中央演奏着的大提琴曲，柔和大气，悠扬庄重。

色彩虽迷人，但最吸引男孩注意的，还是来者汐的那双棕色瞳眸：看向那剪水中的深邃，像是倒映着自己全部前世今生的记忆。

“怎么？不认识我了？几个月前，你还是襁褓中婴儿大小的时候，我来看过你。不过不记得也正常，当时你还没睁开眼。今天也算是第一次见面了。”汐边说着，已走到了男孩之处，兀自便坐在了他身旁。

“嗯。”男孩轻声应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从视觉的角度来讲，男孩还确实是第一次见到眼前的来者。

“正式认识下吧。我叫汐。”

“汐……潮汐的意思吗？”男孩仰头问道。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有再美好的晚霞也终归距离落下帷幕太近太快。男孩就跟第一次见到汐的陆筱颖一样，一听到便排除了夕阳的“夕”的可能性，联想到的都是另一个字，潮汐的“汐”。

只是同陆筱颖不同的，本非人类的男孩，也没有对汐没有提姓氏的疑问。姓氏对于妖异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为何人类会那么执着于在名前面放置哪怕是证明血脉也会时间久了溯不清源头的字。

在妖异的眼中，名才是真正代表自己的，有名已足够；对血脉、家族的追溯什么，一切铭记心中即可。

“嗯，算是吧。你叫什么？给自己取好名字了吗？还是……想好由谁来取了吗？”

“还……没。”男孩嘟着小嘴，微微低下头思索了会儿，又抬起了头，“要不你帮我取，可以吗？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但是……但是我记得你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那种……那种感觉。很熟悉，很亲切。”

“感觉……是指我身上的妖力吗？不过我们本来就算一脉相承。那，你想要个怎么样感觉的名字？”

“不知道呢……我是这片被人类叫作后竹塘的池塘所化的。这个地方也跟着池塘一样，被人类称呼为后竹塘呢。我还是挺喜欢的这里的，能够在这里遇到不一样的人，好幸福……”

男孩停顿了下，仰望起冬日里格外湛蓝的天空来：“我的名字要是可以跟这里永远联系在一起就好了。这样，每一次名字被唤起，都能回味起出生在这里的喜悦和幸福……我想守这一方小天地的平安，想护着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大家的每一个须臾。”

男孩看向天空的眼中也带着分明的坚定，想要守护这里。

汐的双瞳内倒映着的是两人同样看着的蓝天，他的声音在那一刻柔得就像是飘于穹中的云朵，正好弥补了空有一片蓝的遗憾：“是吗？那……要不叫你安臾吧。这一片小天地，每一个须臾的平安就交给你守护了。”

男孩微愣，随后嘴角却一下绽成了冬日里盛开的一朵向阳花。他转头看向汐，尚未成熟的甜音透着兴奋：“真的给我取这个名字吗？”

“喜欢吗？不喜欢的话，可以再重新给你取一个。”

“当然喜欢了！”

汐顺手地把左手搭在了小安臾头上，随意地胡乱摸着。那一刻的小安臾则浸泡在那一刻属于他的幸福中，傻傻地、纯真地笑着，任由汐这亲昵的动作把他小脑袋上原本梳理得平整的头发弄乱了。

记忆终归已成记忆。偶尔回首回味便可，不可过多地沉溺于其间。眼前之物，眼前之事才是真正触手可得、也应去抓取触得的。

汐盘坐的姿势未变，以鼻轻吸了一口廊台上冰凉入髓的空气。安臾的精魄距离泓汐还有一段路程，但也快了。

物久而凝精魄难，精魄渐久化形相比会更易些。但这难、这易，所花费的时间都不是基于人类一世光阴衡量而出的。

上一次安臾的化形，倒是没花没久。不过当时后竹塘也是那个镇子的中心，人来人往；当时对池子的依赖也更大，无形中凝聚给池塘的力量自然也更足。

这一次……早已物是人非，不知道精魄需要多久化形。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因素插入，还真说不好需要花费多少个春夏秋冬的岁月。汐在心里默想着。

安臾之类非天然而成的池塘、水井所成的精怪妖异，一半力量源于水源来源，一半力量基于所在之处人类所倾的精神力。凝魄之时，双方力量缺一不可。而成形之时，虽只有一方力量亦可化形；但若缺了其中一方，那必定要增加的等待慢慢悠悠，苏醒长成的一刻估计已是沧海桑田。

而汐之类，本就天然而成就的，力量本就源自自身，若有了人类的敬畏、信仰，那不过是锦上添花，辅助着增加自身妖力罢了。若离了这份人类的力量，也不过可有可无，依旧安然自得。

再说汐玥楼一楼厅堂内，前边汐情绪波动下捏碎了手中的酒盏，楼内千米高左右的水帘一瞬逆转往上溯去。习惯着清晨在泓汐走一圈，再回来休憩的凌羽，正好推门进来。

凌羽在泓汐成形之初就已跟着汐了。汐的秉性作风自然熟悉。必定有不好的事情惊扰了汐侯大人！

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厅堂内那一方清泉清莲而出，漏进的光斑谱着一方的岁月静好，凝在了泉水和清莲之上。清泉之侧，两个孩童还仰头望着已恢复正常流向的飞帘，未回过神来。

“你们两个……是不是惹汐侯大人生气了？”凌羽步履轻伐，走到了那两个孩童身后笑着问道。

两个孩童一惊，不知凌羽何时站在了身后。

“怎……怎么会呢！我们可是很乖的，对吧？”其中一个边说着边用手肘顶了下身畔的同伴。

“嗯，对！汐侯大人那么帅气仁慈伟大，肯定不会因为我们两个成形不到百年的小屁孩生气的。”另一个信誓旦旦地补充着。

“你们两个……”凌羽笑着继续向水帘后的世界走去，路过两个孩童身侧时亲切地在近处的孩童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们俩可别太闹腾打扰了其他人休息。白天不好好休息，晚上要是打瞌睡偷懒了，可别被我抓到啊。”

身后传来两个孩童异口同声的回应声。他俩所不知的是，方才两人面前还保持着笑容的凌羽，已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他继续快步往楼层转换梯处走去。

这个类似于人类世界中电梯的转换梯，进入梯门后也会跟着乘梯人的需求到指定的楼层。转换梯原本依靠妖力驱使使用，在泓汐这样妖力聚集地久了，这会也已有了自己的意识，不仅不需外力的妖力驱动，还会跟乘坐者搭话聊几句。

转换梯很快就到了顶楼汐所在的楼层。凌羽感知着汐妖力的方向，往露天廊台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