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云端凝成的大点雨滴，重重地砸向地面。

一开始只是间或着几点、几点，俄而却成了从天穹上倾盆倒下，还是给了已感知到了征兆、在匆匆赶路中的行人一个措手不及。

雨势之大，水泥地面上的低洼处很快便成了水潭。随着雨势，风也凑着热闹。不知何处生起、何处突来的风，凌乱的狂舞中，吹倒了停在路边没有倚靠的电动车、自行车。

广告牌在风中吱呀着晃着身躯，草丛弯倒只差一点便能亲吻到大地，枝枝叶叶的树则像醉酒的粗犷汉子在某个凌晨的弄堂里走着乱步。而此时沂竹镇上的河水已换了色调。深水区中平日里可视的碧绿，这会是浑浊的黄。

“都怪你！我才被关住了！你这张坏纸，还想欺负小颖！我就不应该相信你！哼！”小砾稚嫩、又明显生气着的声音在水底传递。

深水区的上层部分，上游已涨起的水流一下扑入，携杂而来的流水中多少也有些泥土，变了肉眼所见的颜色也是正常；但底下部分的水域，北面河道的流水带来的冲击已明显放缓，还是保持了原本的水色。到了深水区底部更是，一片平静安详之景未变。

“是你自己太弱了，我才能占了你躯体的。再说了，我都融入你里面了，我干的就是你干的。”另一个粗糙的声音从同一个地方传出回应着。声音的沙哑、粗犷带着几分无所谓，同前边小砾稚嫩的说话声相比，更似一个沧桑打滚了多年的中年人发出的。

“你个坏人！快点滚出我的体内。”

“不可能的。除非你解脱了那三根锁链的束缚，不再是个人们眼里的水鬼，否则我跟你就已经分不开了。”粗糙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说着，纸人早已不再是曾经执念初遇的纸人，而执念的小砾却多少徘徊在原地未变，“我还没开始嫌弃你呢！你的这个执念躯体，既没法摆脱这条河，还不能白天行动太多，还不强壮！”

“那是……那是因为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大了，一定很厉害！”

“算了吧。你已经不会长大了。你跟这个你溺死的地方连得更深了，你不会没感觉吧？”粗糙的声音从平静异常又切换成了失落，“唉……可惜我也要跟着你捆绑在这里。要是能摆脱你就好了，想有个自己的身体。”

“哼！明明没有我，你还不过是张纸，不感谢就算了，还前面抢走我的这个已经黑乎乎很可怜的身体。要不是你欺负小颖，我们肯定也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要不是你勒死了那个河里的男孩，我……我……锁链也不会……比以前还紧、还重的……连得更深了，明明……明明就是你的错……”

话到后面，执念稚嫩的音调上已蒙上了浓浓的哭腔。

那三根连着执念黑雾般身躯的锁链，无论纸人占据时行走至何处，锁链却从未离开或松开过。哪怕借助自身强化后的力量隐藏掉锁链的形，但看不见依旧不等于不存在。

而那天借用了严晞的肉身，跟安臾的交谈没有谈拢，更没有唤醒安臾那的纸人后，从后竹塘惆怅着回到河道里的纸人，可以说是用了执念的手杀害了那个无辜的男孩。

那个男孩死因非溺水，没被水困住，亦无法替走执念成为新的执念。但男孩临死之际的恐惧、不舍、怨念，却留在了河里，并紧紧地粘附在了束缚执念的锁链之上。

“要不是你去找那个死老太婆求救，我也不会生气的。再加上小晞还不想跟我们一起，找小颖托梦求救，我才对小颖出手的。要不然，我不会想伤害小颖的。”纸人放低了声音说道。听着小砾的哭腔，融入其体内的纸人多少有点恻隐之感，之后也便不再说话了。

偶尔一条鱼儿游过，鱼尾摆到了河底那看似里头无物、却实则装着一团黑雾执念的圆球笼子，笼子便在淤泥间滚动了一点。这大概算是不再说话后，沉默中唯一的动静了。

河水之声鼎沸，不同于往日的悄悄，更不同于水底四季不变的宁静。

一股水流突然直冲进水，垂直地从河面而降。圆球的笼子被这水流一下吸了上去。

笼子从十五米左右深度的深水区最深之处，往水面上来的一路之上，携卷起了大大小小不少水泡。而对这突如其来的引力，笼子的黑雾不安地动着。

对于执念本体的小砾来说，紧张、惊恐为多，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故等着自己；而对融在其内的纸人来说，紧张中还带着几分期待，来者未仆， 说不定会是烨林或者零珞可以放自己出来。

笼子的动静，并没有一到水面就戛然而止，而是惯性地上跃进了空中约莫半米处，随后才稳稳地落下停在了水面之上。

小镇今天的雨已下了有一会了，而上游流经之处雨开始得更早。两相集合，这会的深水区水面已有洪水般的气势。但镂空圆球状的小笼子却驻留在刚刚落下的地方，没有下沉，也没有随流而走。

一个倩影在这没有丝毫减弱的雨势中蹲下身来。能在水面上走动，还能在这台风影响所成的狂风大雨中滴水未沾，已不用多说，必定不是人类了。

“小屁孩，还有没有记得妾身啊？”似有似无的茉莉花香飘荡而至，水璃正拿自己的食指戳着玩弄不过手掌大小的笼子。

“仙……仙女姐姐！”执念本体稚嫩的声音首先发出声来，“仙女姐姐，你是来看我的吗？仙女姐姐，你帮帮我，好吗？”

“是来看你的。要不然，这鬼天气，妾身才不高兴没事出来瞎晃。刚好完成了汐侯大人昨晚交代的事情，想起来，就来看看你。这小笼子还挺小巧别致的嘛！里面呆着……怎么样？舒服吗？”

“呜……呜……不舒服，太小了。仙……仙女姐姐，可以放我出来吗？”

“妾身最讨厌小孩的哭声了！特别是那种，明明是自己做错了，还自作委屈的哭声！”水璃手指弹了一下笼子，“汐侯大人交代妾身做的事情，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尽让妾身来扫尾，还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

执念听了水璃的话，立刻停止了啜泣。被限制在了笼子里之后，被唤醒的寂寞侵袭而来，才发现原来能在深水区里自由自在也是多么开心的事情。这会竟然还能有人看自己，就已经是很值得高兴的了。

“真想出来吗？”水璃边问，边轻柔地把额边一缕丝发往耳后拨去。

“嗯嗯，非常想！”

“那，你知道……你是得罪了哪位大人吗？知道把你关在这圆球里的是谁吗？”

“……知……知道。”执念怯怯地回应道。

那次水璃同那个从自己手里抢走过小颖的厉害人物一起来这的事情，也没过特别久，记忆还新鲜得就如刚钓上的鱼般。那股力量他是绝对不会忘记是谁的。要是自己也有那么厉害，就绝对不会被困在河里，就一定可以达成自己想长大、想跟小伙伴一起的心愿了。

“知道就好。所以呢，既然是汐侯大人做的决定，还是他亲自动手弄的笼子，就算这笼子其实弄得很随意、很容易打开，妾身也是不会违背汐侯大人意思放你出来的。”

“哦……但还是谢谢仙女姐姐来看我。”

“还是蛮懂礼貌的嘛。不过嘛，来看你归来看你，只是妾身觉得有点替你惋惜吧。这里死的那个男孩，小小年纪就被你害死了，虽然也可惜，但他至少还有转世的机会；而你嘛……你自己多少有点感觉的吧。除非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要不然，恐怕你已经没机会了。”

“嗯……知道。锁链更紧了。”细细的声音里，失落却如无底的黑洞，“所以，我才想找钱婆婆帮忙的。钱婆婆脚上有个印记，那天就是那个印记把我唤醒了，然后才有机会又占据了自己的这个不算身体的身体。可是……她没注意到我。仙女姐姐，我是不是真的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

“眼前的状况暂时来看，没救了。不过，世事难料，谁说得准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会有反转呢？虽然你最近在妾身地界内没少干坏事，不过毕竟心性还是个小孩，妾身对你所做之事，还是非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因果可不吃这套。世间之事，自有它的循环，我们都不过是上面的一点，做了什么，最终的结果还是会要以某种形式承担的。”

水璃的话，到了后面对执念来说已显深奥，他没有回应，但前面讲的“谁知道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会有反转”却是记在了心里。还是有机会的，一定要想办法出去的，不想被永远关着。

钱婆婆……对！钱婆婆。执念此时能在脑海中翻找到的人物中，他觉得只有钱婆婆是能帮助自己的。虽然钱婆婆是个人类，还上了年纪，但是钱婆婆很厉害！除了唤醒了自己抢回身体，还从这里拿走了小颖的一魂两魄，只要可以向钱婆婆传达到消息，她肯定会帮忙的。

自从吸收纸人后，执念对生前的事情忆起得更多了。钱婆婆曾经就很照顾小砾以及其他几个小伙伴的，也正是这一点更让执念相信，如果自己想摆脱这里，真真正正会为自己着想、会帮忙的大概只有她了。

“喂，小孩，那个叫严晞的女孩子，她剩下的魂魄被你藏在了哪里。妾身虽然知道就在这河里，不过还真被你藏得挺好的，没法感知到具体的位置。你要是真想着自己哪天可以重回自由，那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妾身放哪了，好让她的魂魄归体。那个女孩，也会跟你一样，想着重回自由的。”

“不行！”执念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小晞要跟我在一起的！小晞跟我是小伙伴，小伙伴就是一起的！小晞去小颖梦里找小颖，也肯定是因为小晞想带小颖来一起玩！”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反正对妾身也没什么影响，不痛不痒。”水璃站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总感觉妾身对你的惋惜有点多余了。妾身要回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水璃便转身朝自己的水井方向走去。

那圆球的笼子，水璃一转身便又带起一股水流，直直地往深水区底部沉下去。最上层浑浊汹涌着的河水层一下便已穿越而过；继而又是那碧绿、安静到无法感知到时间流动的河水。还是一样的河底泥沙，一样的水草，不变的寂静。

而那早已不是单纯模仿执念、自带沙哑的纸人声音，从笼子到水面、又再次落回水下的过程中，全程沉默着未发一语。

【二】

傍晚，夕阳如常地出现在了西边。白日里的大风大雨好似未曾来过般，安详的橘红色光线斜洒向还积着不少水潭的地面上，也洒在那些被吹折倒下的树枝上。

说下便下的雨，毫无征兆。正如清晨之时依旧开了太阳，光看天空中云朵亮度完全看不出雨的端倪般，雨止后的突露晚阳也依旧没有提前预告。

风雨停歇后，陆筱颖的父母便稍做收拾，赶忙往镇外的那几亩水稻田以及承包的果山去了。

大风大雨，对于果树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免不了会有折伤的。而水稻田，大雨冲击，田坎必定被冲出了缺口，也需要及时修整。

依山靠田，这一份需要面朝大地的活，还是离不开对天气的仰赖的。

听着父母骑车远去的声音，在巷子中渐渐消于无，陆筱颖打开家门左右顾盼了下是否这会外头有人。毕竟接下来她想做的事，在旁人眼里会极傻，属于会被说成神经病的范畴吧。

除了方才同她父母差不多时间出门、一样也是去田地看看的几个之外，巷子里便再没有其他人出门的动静。这个点本就快到饭点了，今日的风雨才停，没事是没必要出去走动，谁又能保证这台风影响会不会还会有下一波的降水。

而这对于陆筱颖来说是极佳的机会。她朝欢欣雀跃想一同跟着出门的小黑食指一竖，轻嘘了一声，便关上门，独自一人悄悄溜了出去。

她的目的地并不远，也就在这巷子里头。昨晚的梦……严晞……还是挺在意的。严晞所提的血……

本来，果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汐。不过那位妖怪大人是自己主动寻找、找不到的。既能找到，又自带一种地域上亲切感的，也就只有水璃了。

往右拐角处，探出脑袋一看，幸好，也没人在水井附近转悠。陆筱颖这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走下下完雨后那更加容易打滑的石梯。

“水璃……水璃在家吗？”

“这次，找妾身是又有何事啊？”

井边的石板上方，一股水形凭空升起，随后便化成了水璃。还是一样的出水芙蓉一佳丽，宛若一叶缀清泉，恰到好处的秀媚并不张扬，眉眼唇姿均又有着份清新脱俗。

“没想到这次，你那么快就出现了啊。开心。”

“哦?那妾身还是先回去了。你再重新慢慢叫妾身。”水璃触了触挽在头上的黑发，站起身来往井水上方踏出了一步。

“啊……不要走！”陆筱颖急忙伸手去拉水璃的纱袖。

这一拉，衣袖微动，散在空气间的茉莉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丝。

水璃则回眸而笑，眼角透着些许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