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字延伸而开，留下杳然无声的一片。

暑期尚未结束的陆筱颖，正独自守着较往日冷清了许多的家。失了小黑的陪伴，不仅是她，连屋子也像是正因空虚落寞而黯然神伤般。

连于小黑脖间的锁链那拖地弄出的零碎声响不会再次响起，小黑酣睡时偶尔而起的呼噜声也从此遗失而去，有人行过时小黑警觉的叫声也只会变得越来越远的过去，小黑的一切……都突然蒸发了而去。

就算哪一天，又有了新的成员加入这个家中，也许会是另一只或者黑色或者他色的狗吧。但是，曾经驻留过许久的小黑，却从昨天那一刻起彻底成了历史。小黑是永远无法被替代的。新来者也不是小黑的替代品，会是个新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果然……还是好舍不得小黑啊。

被责骂时它那缩在门背后的委屈身影，欢愉撒娇时躺在地上摆出四脚朝天姿势的小黑，放风时放肆奔跑的英姿，哺育小狗子时慈爱的那番情景，乞食时渴望嘴馋的眼神，都再也不会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个世上发生了。

安静异常。

屋子客厅处的墙上，一滴清水悄悄地流淌而下，这会已流到了半墙高度处，且还在以极缓的速度继续往下。溯着清水流过的痕迹往上，天花板处尚有好几条类似的痕迹留下，只是其他那些痕所对应的滴水已不见了，唯剩流痕直通了地面。

这些清水只是泛潮的迹象之一，大概近日会有雨水吧。却在这会刚失去了小黑的家中，显得格外应景，彷如正是为了此事，屋子也在低声啜泣一般。

陆筱颖给自己拿了壶水，拎在手把上打算回楼上的房间去。从客厅走往里屋，看着也因自己感知不到的微微天气变化而泛着潮的地面，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地回头去多看了几眼小黑的狗链尚存之处。

好冷清啊……早已习惯、也喜欢独处的她在心中默叹了一声。估计这是好几年来的第一次吧。上一次……没印象，但保不准在她自己也记不清的幼儿时如此感叹过。

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处，已明显感觉到了从她未关的房门内透出的空调凉意，相比楼下的潮湿闷热，这里舒服多了。家里没他人，省电又纳凉的综合考虑，只有她的房内有这人造的凉爽，屋子其他地方除了冰箱可以说没有任何开着的家电了。

将到房门边时，房内竟然传出了簌簌的翻书声！

陆筱颖不由得心一下被提了起来。独自在家，一个人看妖魔鬼怪相关什么奇怪的书倒是一点觉得惊悚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可现在实打实的，应该没人的房里有意料外的声音传出，说不紧张也肯定是假的。

她蹑手蹑脚地贴着墙、侧身凑到房门门框处，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探出头往自己房间里头看去。

换作先前小黑在，一同看家时要么一起宅在陆筱颖房内，要么一起呆在客厅里头。不管如何，有它的陪伴都会安心很多。若是现在小黑在，估计它早早就警觉感知到了吧，一起面对自己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小花痴，别紧张。是我。”房间内那个不知何时闯入的高大身影正站在书桌旁，随手翻着陆筱颖下楼前翻看着的那本书，“顺便放下你手里的热水壶。要是个人类，你砸过来一整壶开水还会有点用，砸我这里反正也没用。可别把你的书砸湿了。”

“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陆筱颖听到汐那熟悉的声音，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一听到房里有动静，就改成双手紧拿水壶警惕状的她，这会知道来者原来是汐，又改回了一手拎壶的随意态。

走进房内，陆筱颖给放在桌子一角处的水杯内加了点热水，随后便把水壶放在了桌脚边。放水杯的那一处算是书桌桌面上唯一没混乱的地方，同桌面他处空开了一块以免不小心碰翻了水。

“大夏天喝热水的，跟你年纪相仿的人类里面倒是少见。据我所知，大多数都是贪凉的吧。”

“嗯，大概吧。因为泡了东西。不用热水感觉泡不出来。”陆筱颖应着又盖上了杯盖。

水杯之内泡着的是六月霜，消暑之用。每年夏暑刚起，陆筱颖的妈妈就会去采购一整个夏天量的六月霜来。也正是因为总是被妈妈叮嘱着热天喝，她对六月霜茶那丝丝苦味早已习惯。有时反倒还觉得那味道也挺好的，较白开水多了些许的清雅。

“汐，你怎么来了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闯进来了。你不能老是这样无缘无故冒出来的。人吓人，吓死人！妖吓人……感觉你还没开始吓，我可能就有可能被先吓死了。”

“哦……是吗？”汐放下手中的书，另一手却去轻抬起陆筱颖的下巴。

“你……你干嘛？”陆筱颖随手一甩，把汐的手甩开了，脸上又是那抹易起的红。

“看看而已。难得长得……还算不错吧，没长歪。就是可惜现在，眼睛那里养了一对大金鱼。”汐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落在陆筱颖那哭红哭肿完全没消下去的双眼。

“才……才不是金鱼呢。”

汐淡淡地笑着，去拿开陆筱颖正放在她自己眼前的双手。

“心情……稍微好点了没？小孩子家，沉溺于难受太久，可是容易长不高的。”

“你才会长不高！”

“看样子，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嘛。那我就放心了。狗的寿命本来就比你们人类的短，小黑，本来就注定是要比你早离开这个世间的。这个离别……反正迟早要面对，也别太难过，别老是多想。明白了吗？”

“嗯……道理我也多少懂的了，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小黑不会遇到那样的事情的。如果不是我，它肯定还可以多活好多年，直到慢慢正常地老死。我觉得……它是替代了我，本来应该离去的……是我。”

陆筱颖说着低下了头，不想让汐看到自己那么脆弱的样子。说话的尾音处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声音有些在微微颤抖，而眼眶中那名为泪的液体又想再次涌出，这会的她正强忍着不让它如愿地流出来。

头上汐的一只手落下，她的耳边有同这摸头动作含着一样温柔的话语响起。

“要不要去外面聊几句？我觉得你需要晒晒太阳，把你脑中的那些想法晒一晒。不见见阳光，老是守着这房间，想放下的事情估计也要放下得慢了。”

陆筱颖抬头，本以为眼泪已经憋回去了，眼角还是有一星点被汐看到、并被他用手擦去了。视向汐的双眸，有种无法拒绝的魔力；但自己的思想并没有受此影响被半路拦截，或像昨天听着严晞声音如前线人偶般无意识起来。

“嗯，好。但是，我觉得这个点晒太阳，我可能会被晒融化掉的。下午这个点，不是应该算最热的时候吗？”

“要是真融化了，我再重新帮你融起来就好了。”

汐不由分说地一手去揽过陆筱颖的肩膀，带着她直往南侧的墙上穿去。

穿墙这一举动，对汐来说稀疏平常，但却让生怕一个意外、自己会直接撞到墙上的陆筱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当她再度睁开眼时，自己竟然悬停在空中！虽然知道自己房间在二楼，二楼没有阳台，但总以为汐会带她直落到台门内的地上，谁知道竟然是在空中！

慌张中，还没实际来得及做出紧抓住汐的动作，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已坐在了自家三楼阳台的栏杆上。

“汐……汐侯大人，我们，可……可以换个地方吗？”陆筱颖双手紧搂着汐的一只胳膊，只觉得自己脚在颤抖，音亦在颤抖。

“这里挺好的，有你要晒的太阳。巷子里头有人来来去去，刚好也可以看到。说不定等下有来找你的，在这里也不会错过。你不会还真怕被晒融化了吧？放心好了，我会罩着你的。我在你旁边，你不会被晒伤啊、晒黑啊、中暑的。”

“哦。可……可是我恐高……应该没人会来找我的，不会错过的。我……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有没有找你的，谁知道呢？我可没说一定就是人类哦，小花痴。或者换成对面屋顶上？我还是挺喜欢呆在高的地方的。虽说高处不胜寒，但是高处能看到的风景更令人沉醉，也更能让你这种刚好需要放下点事情的敞开心扉。”

“就不能去地上聊吗？”陆筱颖虽说着地面，但却不敢低头看下自己脚下那熟悉的地。

“不行！”汐没得商量地直接拒绝了，“地上，免不了有人类走来走去地路过。就算现在我让那些人类看不到我们俩，免得麻烦。但要是在地上，人类走动带起的气息还是比高处浓的，我不是很喜欢。”

“好吧。那……那可以去对面屋顶吗？至少脚下可以不空着。”

汐没回复，但下一秒俩人已移坐在了对面屋顶的青瓦上。脚下有了依托，先前的心慌感略有缓和，陆筱颖才松开了汐的胳膊。

“这样好多了。虽然还是有点高。”陆筱颖一边说着，一边小挪着往后退了一丢丢。仿佛只远离屋顶边缘几厘米，也会安全上好几倍一般。

“那就开始正题聊几句吧，小花痴。还是那句话，小黑的事情，别放心上。我没到前，水下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小颖，存在本身即是最好的应存在的理由。既然你现在身在这里，就说明你不是本来就应该离去的。不要都强加到自己身上。”

“可是……小黑……不是因为我，就是不会去河里的；不去河里，它就不会有事的！”

“这都只是冥冥中注定了而已。小黑注定了要在这机缘巧合中离去，你也注定了要继续留在人世间。况且，就算小黑是替代了你，不要浪费了它护主的真心。连命都可以代你舍去，肯定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不要太过自责，早点走出来，这样它的离去也更值得。”

“嗯……”陆筱颖低下头去抱住膝盖。这些道理，若是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作为旁观者，自己肯定是再明白不过的；但一旦放在了自己身上，当局者迷，却没法那么轻易放得下。

该走出来的总归还是要自己走出来的，汐看陆筱颖低垂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再说什么，随意地瞅了眼左侧的台门大门处。暂时这会，除了风从那大门间穿过，并没有其他人或物来去。不过，也快来了吧。

沉默了一会，陆筱颖再次开口：“汐，谢谢你今天特意来安慰我。我会自己走出来的。”

“嗯。”

“仔细想想，小黑眼中的我，或许跟我眼中的你有点相像的吧。狗的寿命一般都会比人类的短，在小黑看来，大概我也是永生的吧。汐，对于你来说，我的寿命也是这么短暂的吧。”

“嗯。”汐只是平静地应着。

“小黑离开，真的心里好难受。如果哪一天，寿命那么短的我也要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你也会很难受？而且，你的存在远长于我的寿命，是不是会比现在我失去小黑更难受？汐，这个印记……你……要不要收回？”陆筱颖触下自己额间，这会印记隐在她肌理间并没有显现出来。

“那你后悔自己跟小黑的相遇吗？剔除掉这个离别时的难受，后悔那些一起经历过的开心、不开心的回忆吗？”

“当然不后悔了！”

“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小颖。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因为害怕宴会结束，连开始都不敢开始，那也太无趣、太没胆了。过程也是很重要的。那个印记就是你的，也是此生注定。不要老是在本来就消极的时候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容易冒出错误想法的，知道了吗？”

“哦。”陆筱颖又摸了一下印记，顶着依旧水肿得厉害的下眼皮微微笑起，“嘻嘻~感觉我赚到了的样子。那个昨天，河里的时候，出来过水龙一样的东西呢。肯定也是印记的关系。”

“不错嘛。那么快，我家小花痴就能借用我力量了。虽然火候还有点不够。”汐鼓励性地又去抚着陆筱颖的头。其实那龙状水流的出现，汐在当时就感知到了。

“确切的说吧，我跟你之间的牵连，同你跟小黑之间的牵绊远不一样。是时间的不一样。你和小黑只是这一世的缘，守护印记，只要你的灵魂不灭，就算转世了我们还是牵连的。所以，就算哪一天你死了，我也不会难受的，反正下一世我们还要再见的。”

“呃……为什么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那么一丢丢感觉难受呢。”停顿了片刻，陆筱颖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补充着问道，“汐，既然我们关系那么好，那可以不让小黑也像执念一样被困在河里吗？如果这个需要代价、要收费的话，你先记在我头上好了，我会慢慢还你的。”

“它没困在河里。”

“真……真的吗？可是，不是都说水鬼是要找替代的吗？小黑……真的、真的没被困住吗？你别骗我哦。”

“骗你有什么好处。执念是要找替代。那个你儿时的玩伴小砾，可以说是被小黑替代了。所以他解脱投胎去了。”

“那你还说小黑……”

“不是有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你有想过，在河里有执念前是怎样的吗？临水而居，人类是后面才来的住民。”

“没想过。感觉是个很深奥的话题。我只关心小黑。它真的……没变成什么孤魂野鬼那种被留在水中的吧？”

“嗯，没有。人类出现前，河里本来就一干二净，就算有妖异成形，但也绝对没有执念这种玩意。现在只是恢复了这种样子而已，反而清净了许多。小黑是替代了原来那任执念，但它没成为新一任的。它是为了救你自己主动去水里的，没前面几个执念那么多人类的杂想念头。没有锁链可以生出，自然也不会困在亡地。”

汐转头看了眼正认真听着的陆筱颖，继续说道：“执念，就跟这叫法一样，执着念想而生。执念身上有三根锁链，其实并不是河里溺亡地生出的，都是执念自身贪嗔痴念所汇。除了找替代的方法外，只要自己放下这些念想也能离开的，不过能做到放下的基本没有。小砾那种就算无意识被拉入水的，但死时对尘世的眷恋都是无法避免的，免不了还是会生出贪嗔痴的念想。小黑没有，既不是自寻短见，又是心甘情愿的。”

“哦……反正只要它没困住就好。那它，一定要去准备转世了吧。希望下一世，它可以有个好的归宿、好的来生。我……不是个好主人呢。”

又是几分的沉默，陆筱颖再度说道：“小时候呢，好像也不小了，反正当时还在上小学。那会，有一次陈东家来了客人。有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客人，我们就在这巷子里一起玩追跑。当时，我在前面跑，那个小客人刚好追着我。小黑见了，就跑上去狠狠咬了那个小客人一口。本来开心的玩耍就结束了，还有点僵，我妈妈去跟他们赔礼道歉了。当时，我就不高兴地踢了小黑一脚，它眼中的委屈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

“我其实知道，小黑是在保护我。以为那个追我的是个坏人。那次踢了一脚后，我就立刻后悔了。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其实梗了很久了，我欠小黑一个道歉，它却总是不离不弃。可惜，现在就算想说对不起，它也听不到了。”

“这些话，我想……它已经收到了。”汐说着以手在陆筱颖面前划过。

陆筱颖有些不解汐这一动作是为何，但耳边却听到了狗叫声。这个台门内本来养着的就只有小黑一条狗，刚才也没看到有外面来的，难道？

“汪~汪汪~”

“小黑！”陆筱颖凑身朝地面看去，小黑竟然真的在那里。明明前边什么都没有的，那汐果然是因为为了让自己看到才做刚才那个动作的啊。

“喂，花痴，你小心点。这里可是屋顶，不是说恐高的吗？”汐起身拉着陆筱颖，以免她凑得太外面一不小心掉下去。

“小黑！汐，是小黑！可以带我下去吗？”

“汪~”小黑又仰着头冲陆筱颖叫了一声，尾巴依旧热情地摇摆着。黑溜溜的眼中只有再见到小主人的欢喜，没有丝毫其他怨恨之类的杂质。

陆筱颖知道，那是小黑的魂魄，并不是起死回生什么原来那个活生生的小黑。但哪怕这样，也已是很难得了。必定是汐的关系，

只是叫唤了几声后，小黑便径直往台门外走去。要穿过台门大门时，它又停下回望了一眼，陆筱颖便再也看不见它的踪影了。

“它只是回来跟你简单道声别的，给的时间不多。如果你真的舍不得，记在心里就好。”

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陆筱颖回头看向汐：“谢谢你，汐。”

“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那样更可爱。还有傻乎乎问我是不是妖怪的样子。眼泪，不适合你。”汐说着轻轻去拭陆筱颖脸上的泪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