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老式的油灯发出着声响，里头黄亮的光辐射状地拓散开。

几只飞蛾在油灯旁，正绕着油灯不停来回，飞舞着玩弄光与影的游戏。

“呦，这不是水璃吗？”周边无人，声音从油灯的灯芯里头传出，“你也来看看妖市的事啊？可真是稀罕啊。还以为你对这组织的过程没兴趣。”

“没兴趣。妾身只对逛妖市有兴趣。组织什么的还是让他们整吧。妾身可没什么生意要做，也不高兴做免费劳动力，可不想瞎忙活！束婆那老东西肯定来了吧？”

“束婆啊。她在。每次妖市她可是很积极的。”

“那老家伙当然要积极了。这可是生意上门的好时机。妾身先进去了，你继续守着吧。”水璃说着，往挂了油灯的木柱旁走去。木柱漆黑一根，简单没有雕饰，就如镇子某处普通人家的小台门内一根年代已久的廊柱。

此处已在沂竹镇西面的郊外。原本不过这一孤零零直立在野间的木柱子，柱上有一挑出的横木，其上便挂着这盏一样孤留在风中的油灯。

“哎哎哎……那么快就走了啊。陪我再聊几句诶。这荒郊野外的，没个人聊天，多寂寞啊。”

水璃回头，看了看四下的水稻田正在夜风中翻滚出了稻浪，还有东面也没离得太远的小镇轮廓。

“寂寞吗？还好吧。妾身倒是觉得你可以跟这风啊、这稻田啊，聊几句。这里视野那么好，又在进镇子路上地带，保不准晚上还会有些小动物跑过来窜门，可比妾身当年化形前只能呆在那口方井那么小的地方强多了。”

“哎呀，可不能这么比。本来就安静的地方呆着，习惯了，就没感觉了。就是反而经历过了热闹，一个人的时候才更觉得冷清嘛。你看里头多热闹，这一对比……我这老骨头这……唉……简直冷清得凄凉啊……”

“哦。习惯就好。”水璃柔柔一笑，回眸婉转扣人心弦，“要不，哪天，你觉得太过凄凉扛不住了，妾身帮你灭了你这灯芯的元神，了却你的苦恼？难得我们相识一场，还相识那么多年了，妾身是不会嫌弃这么一点点……动手的辛劳的。如何？”

油灯一听，灯盏的身子猛地一颤，斜往一侧的动作保持了一小片刻，才又恢复成了原先垂直挂下的状态。

风再大时，就算台风天，灯盏也都能悠然自得，未曾倾斜身子成这样，水璃的话语还是对他有些冲击的。

“那……那还是不用了吧。我这老骨头，好不容易才能成精说话，还想苟且着多在世上耍上几年呢。再修个几百几千年，估摸着就也能化为人形了吧。真是羡慕你们水系一族的啊。汐侯大人直接一脉相承，可比我们这些被人类遗弃不要的东西，成形快多了。”

“这个几百、几千的，年头跨越可有点大哦。区间那么大，这估摸也太不靠谱了。慢慢来吧，总有一天能修出人形的。”水璃又往前行出了一步，有风轻袭过，茉莉花香从她身上淡溢而出。

“等你哪天成形了，记得来找妾身喝上一杯庆祝啊。妾身反正会一直在妾身那地界上守着的。有朝一日，你要是像束婆那老东西年轻时一样，也去云游四海，可别忘了妾身，给妾身捎点礼物回来哦。”

“好！好！一定啊！哈哈哈……”油灯的心情又已切换成了大好。

水璃往里走去。原本不过那独立的木柱挂着盏油灯，不过往油灯左手边朝西面方向直往前走，也正是目前水璃走的方向，就会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一处台门俨然坐落于此。这越走近，才能见清真容的台门，正一点点在水璃面前显出入口的大门来。没有祠堂那般的讲究，没有精雕细琢，却也比镇上那些曾经不过普通人家居住的台门来得雅致了许多。

门扉敞开着，烛光摇曳从门内的建筑内透出。大门上方是挑出的檐角，又以青瓦相着。几株夜来香守着门前左右两侧的一方地盘，肆意地把花香洒播进了空气之中。大门两侧延展而开的台门围墙上，爬山虎间还夹杂生长着其他些许攀援型的又叫不上名的花儿。

襦裙及地，水璃轻提了下，跨过门槛进到了台门内。

一入门，檐廊从此处往两侧延着环绕开而建。

檐廊包裹着的中央是青色碎石铺得平坦的天井，边沿、近檐廊之处零星散落着几盆极具韵味的盆栽。

檐廊外侧则是环着而立起的房子。江南的青瓦，江南的白墙，墙的笔直、檐的飞翘间都有着江南的娇俏与含蓄。

水璃正打算穿过天井，笔直朝对面的正堂走去，走到一半处，左手边传来了吱吱叫着打闹的声响。几只小鼠正在檐廊中窜来窜去，一注意到了水璃，便纷纷变成了小孩童的模样。

“水璃姐姐好！”小鼠所化的小孩异口同声地喊道。

“哦，晚上好啊。真乖。”水璃走向小鼠之处，“你们家……婆婆在吗？”

“唤老生何事啊，水璃？”小鼠们还来不及应答，束婆不知从何处走来，已站在了小鼠后头，“你们几个小家伙，自个儿先去玩吧。婆婆先同水璃聊几句。”

孩童的样貌瞬间又散，又是几只小鼠的原形形态，活蹦乱跳地窜向他处。

束婆见着，急忙冲着补了一句：“可别跑远喽！也千万别玩过了，胡乱跑进人类宅子里头。要是被人类的捕鼠工具抓了可麻烦了。”

一下就窜没影的小鼠，只是又此起彼落的好几声吱吱声传来，算是对束婆的回应。

“还以为今天是在桥那商量呢。路上，妾身听几个小妖为了妖市瞎起劲，在那说着。果然还是跑来这里来了啊。”

“桥那露天的多不方便。若是去车站里头，也不合适。议事还是来这台门里头舒服、敞亮。”束婆拄着杖子往前走了几步，也下到了天井露天之处，“今日找老生是何事啊？应该不是为了妖市筹备的事来的吧？”

“当然不是了。妾身要是来掺和这个，那可真不像妾身了。那个……河里头，那个铃铛是你的吧？”水璃瞅着束婆拐杖顶端那些垂挂着的铃铛问道。

“是老生的，无意掉了下去而已。喏，家里头小孩子不小心给拽掉了一个。怎么，这是……来问罪了？老生只是掉了枚铃铛而已，可没做什么。”

“你那铃铛，随便扔哪，对毫无招架力的人类来说可都不是闹着玩的东西。”

“老生可听说喽。汐侯大人从深水区里头救出了个人类丫头吧。可惜那丫头的狗没活成。”束婆别有深意地眯缝起了双眼，“那丫头……是你地界上的吧？这势头，看样子是已经把那丫头当成自家人了啊。那老生可真是得罪了。不知者无罪，这次可还请……别太记心上了。”

“谁说当成家人了？”一说完，水璃却不经意地轻咬了唇。再倔强地否认，心里头可能多少还是有点当成家人了吧。就算这认可，很大程度是因汐侯大人也好。

“要不是你那铃铛催化了一下，妾身也不会跟着跑河里头去。遇到那只臭狐狸，还让汐侯大人见着了妾身那么无能的样子！”

“嘿嘿嘿嘿嘿~”束婆幸灾乐祸地笑起，这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瘆人，“你是因为汐侯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了，才来找老生抱怨的吧！”

“妾身这可不是抱怨。确实是妾身自身修为不够、妖力不足，这点自知，妾身可还是有的。既然你是那铃铛的主人，什么时候来收回？还在妾身那地界上。要是不小心又摄了个魂什么的，妾身可嫌麻烦。”

“是在人类丫头手上吧。不知道是哪个？是那个叫作严晞的，还是那个汐侯大人在意的叫陆筱颖的丫头？”

“束婆，你这老家伙，消息还真是灵通啊！那两人类的名字都知道啊。这水平都快比上万事通了吧。”

“这可抬举老生了！万事通，岂是我这老婆子能比得上的。老生那铃铛……”

“小颖手上。她从水里捡起来的。说起来，妾身还真不知道严晞是怎么跟你那铃铛搅和上的。既然能借你的铃铛传音，肯定水底时发生了什么吧。那丫头先前丢的魂魄被执念隐去形了，妾身虽同为水，也不大好发现藏哪了。”

“水下之事，老生更是不会知道了。老生那铃铛，暂且还不能收回。就先搁你那地界一会儿吧。铃儿自有铃儿的缘需了，了却了自然会归回老生手上。”

“缘？前世残留下的？陆筱颖的？”水璃诧异了几分。若真是陆筱颖，总觉得有点尴尬。

早就听说过束婆这铃铛，每个铃铛都有份故事，是那老家伙游历各处时凝结成形的。这枚铃铛，若是牵引着的是陆筱颖前世什么孽缘、孽情，汐侯大人岂不是还有可能得给她填坑了？

“谁知道是哪位姑娘呢！老生我也是挺期待的。说不定这俩人类丫头，曾经的哪个前世中就有过瓜葛牵连，这一世又巧合地做了邻居吧。”

“那你可得顺便期望下，要是引出了什么事端，可别过火了。要不然可小心你那宝贝破铃铛被妾身捏碎了。”水璃说完转身又朝大门外走去。本来也就只是来确认下被陆筱颖捡起、还一并带回了家中的那铃铛，其主人是否确为束婆。既然已经确定了，还是更喜在靠近河或自身栖息的井处呆着。

“嘿嘿~老生可不担心被你捏碎。怕是你自己也有兴趣看看，你地界上的人类丫头能引出怎样的前世纠葛吧。”

水璃已离束婆渐远，背影婀娜。台门内光影相映，使得她在地上投射出的影子，也更显亭亭玉立，轻灵之态若走出了壁画的飞天。

束婆加大了些音量，又朝其说道：“还真就这么回去了啊？水璃，不进屋里坐坐？今晚可是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

“不了。正如你方才说的，妾身不是也有兴趣看看那前世纠葛吗？妾身当然要早些回地界上，去好好关注喽。”

说话间已到了大门处，水璃不免又轻声嘀咕了一句：“不是每年好歹都会聚个一两次嘛。哪有难得？这老家伙估计如她皮相般，真上年纪了，记性不好，连这都记不清了。”

“呦，那么快就走啊？”

一迈出大门的门槛，身后的台门又已黯淡着褪了下去；再往前迈了两步，便彻底失了踪迹。还是那漆黑木柱上挂着的油灯，朝着水璃打的招呼。

“对啊。妾身也就来跟束婆那家伙随便聊几句而已。”

“有空可以常来坐坐啊。这台门地处山水地界的分界，没那么多讲究，想来随时来。”

水璃竟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这话可说的。就算这隐蔽之处不在这交界上，妾身想来还不能来了不成？”

“哪有，哪有！哈哈……你又不是不知道，水的地界托了汐侯大人的福，一直和睦着。可山那地界……老山主去了后，墨泽大人再有意，也恐怕难揽回已散开的心。山那头地界的住民可还是有些讲究的。也就这处台门，可以让他们抛开这些个无趣的讲究。”

水璃自然明白。潇便算是山那地界处的住民之一。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于人如是，于妖又何尝不是同一个道理。

她未语，笑得隐敛，一如此刻布着云层的天空中、那恰巧从薄云间透出了朦胧之影的明月般含蓄。

水璃往镇子所在的东面走去。走出几米后，那本就唯妖可见、或人极为巧合方可误见的木柱，连同着油灯，也如同隐去了形的台门一样寻不见了。

山与水，自古便约定下的界限，反正也是汐侯大人同老山主之间的事；只不过这界限无论如何斗转星移，大家都始终遵守着、不曾遗忘罢了。对于水璃来说，此刻更关心的，还是逛妖市时该用哪些头饰更恰当些。

女为悦己者容。水璃有着极强的预感，汐侯大人必会来此次妖市的，可不能松懈了仪表。汐侯大人是否会留意到，是另说，但这份由心而发的敬重，言行便是最好的证明，无需再多加其他的肯定。需要非自身的言语再来肯定的，不过是徒有虚表、尚不坚定之物。

水璃笑着，步伐也似更轻快了些。

汐侯大人……那位大人便是全部。愿为其容，亦愿如士般愿为其死。那位……主宰、亦守护着这块水之地界的汐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