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竹镇庆典的第一夜，算是在翌日的曙光亮起时最终结束了。
漫长一夜，各方有各方的故事。
一年之中，每一夜的时长都基本相似，也就日出日落随四季更迭起着些许变化。但对这座坐落江南的小镇而言，随时节而起的这样的波动，也并没有过于明显。
但一样的时长，感知上却也总能生出些差异。日程、安排饱和时，会有觉时间匆匆的，眨眼还没做完手头的什么事情，就已结束；也会有觉得极为充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已发挥到了极致，极为悠长的。
而昨晚一夜，对于整个小镇来说，算是后者吧。
不同于往日，就是有了仪式感的庆典，才会碰出更多的邂逅、相逢。而每一段相遇，都注定又会有些因缘的藤蔓牵连向未来的某一点。
转起的齿轮已渐进了它稳定的状态，待将来某一天想停下它时，大概也会是旁人无法控住的了吧。
首夜既已离去，今朝便是今朝事。
此刻的镇上，河边的临时集市也有些热闹，但却远没有晚上的人市来得更为喧闹。白昼明亮，灯光派不上用场，看着也少了份华灯点上的繁华。
“那边人太多了，我们绕下面那边的桥走。”
“嗯，好。”陆筱颖推着自行车，跟在推着三轮车的妈妈刚走出巷子口。
人太多的“那边”自然指的是河边庆典沿路摆开的各色摊铺。没走到临时集市里头，也能闻到烤羊肉串之类的味道，还有人声熙攘。
戏曲是晚上才有的，这个点还歇着，是听不到的。虽然巷子口这边无法透视直接遥看到戏台那边，更感受不到那边的丝毫，但不用到现场也知道，戏台上顶多也就会有几个顽皮的孩童跑上去玩耍；还有戏台前的那一排排椅子，则必定都已被太阳晒发烫了。
陆筱颖及其妈妈简单的对话后，两车就一前一后往东面、河的相反方向骑去。
三轮车在前，陆筱颖则是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特意放慢了自己常规的速度，跟在三轮车后。
陆筱颖妈妈说的下面那座桥，还是有些镇子上居民自己约定俗成的说法，在河的再南面、再下游一段的那座。
陆筱颖的小世界里独一无二的“桥”，西桥头那边没有设摊铺集市，并不拥挤，依旧马路还是马路的形态；东桥头这边却都是人和摊铺，要穿过去，难免要挤挤、磕磕、碰碰。而其南侧那座桥，严格来说，也到镇郊的区域了，也是一样，陆筱颖叫不出具体名堂的无名桥。
母女俩人的目的地是镇子西面那座坟山，其实从集市这边的桥走是最快的。这会绕道走，路程不止增加了两倍，不过反正今天也都没有其他的紧急安排，时间上不赶。还能免去穿过热闹地方给别人添麻烦。
去坟山，是去祭祖。
七月半，鬼节。
但按惯例，七月半这个节日并不是陆筱颖家会选择到坟山上祭祖的时节。
一般会选择去坟山，到陆筱颖爷爷奶奶安息处祭祖的时节，也就清明节。而且不会选在清明节正日去坟山，往往会挑在清明前几日的某天。
陆筱颖也是不解为何，只是就听长辈们说的正日不好。她自己私下也做过猜测，倒不是迷信，毕竟对这种神秘感十足的妖妖鬼鬼的事情，总是对她有着极强的引力。她的猜测是，可能以前的人们觉得正日，那个世界的人回来得太多，以防去祭祖不小心误冲撞了别人家的祖先吧。
除了清明外，平常的祭祖，当然不会特意去坟山。比如七月半、除夕这种时候，都是晚餐准备得丰盛点，桌椅碗筷备妥，点上蜡烛，再燃三柱清香站在门口念念有词、邀请祖一辈的从那方的世界回来享用食物。
家中以家宴形式的祭祖，斟酒三巡，烧些纸钱，待纸钱没有了一点火星时就算是先灵们已享用完毕，再最后说几句希望得到庇佑之类的就算是祭礼的结束了。
之前小黑在的时候，每次家里要弄祭礼，还会临时把它栓到门内对面简搭着的、平日放杂物的棚子下。狗眼可通阴阳，大概也是怕它看到了什么吠叫声惊扰了前来的先灵。当然这个也不过是陆筱颖从一些老人口中听闻到的说法而已，到底是否如此，她也不知道。
镇上的居民，祭祖的习惯同陆筱颖家通常情况下的惯例是一样的，七月半也就家里多弄弄几个菜，算是私祭。而河边特意请的戏班子，则算是镇上的公祭。
会挑着七月半去坟山的人极少极少。
也是因此，一路上，除了几辆开过扬起了尘的车子外，骑车脚踏的也就她们母女二位了。
有些约定俗成、说不上理由的习惯，这个镇子上的人，并不会去刻意打破。她俩这显得有些怪异的去坟山上坟，也并不是有意为之。严格来说，也只是顺带去下，还是会以今天晚上、晚饭前的家中祭礼为主的。
想去趟坟山，其实也跟晚饭有些关联。想着弄点笋是不是不错。另一则，这个季节的笋还是长得挺茂盛的，前面一直没空张罗，刚好这次镇里有庆典也赶上空了点，陆筱颖妈妈就想像往年一样也做点笋干。
而去坟山，是去自家的竹林恰好可以路过的，那何不顺带也去祭拜一下？于是就做下来今天这样的安排。
那片竹林在坟山过去的后面一座山地里头。原本也就一块普通的菜地，平日里没有过多闲暇去打理，竹子最省力，就种了些。任由其疯长在那边，也就每年会去弄点笋。
那边附近除了种的竹子外，也还有不少野生的矮小竹类。竹身没有毛竹之类的结实粗大，但它生长能力却极强，生出的笋极多，且不用锄头也能轻易掰下、采集到，也是弄笋干不错的原料。
两辆车子绕道穿梭在镇子的巷子弄堂间，都选了车少、显得僻静的路。
小镇上分布的路，大抵都是笔直而去的，但想往哪个方向去，若是真选择直接沿路直行，却总会被带往了其他地方。因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峰回路转，转往了其他方向。
不熟悉小镇的人，要是在走路时，想着走捷径穿个台门，那被直接带往反方向的概率也是极大了。
刚上小学没多久时，陆筱颖自己就亲身体验过一把。
家附近的路啊、台门啊是极其熟悉的，但要说小学更东面那边片区的台门分布，她就没那么熟知了。不过当时因着自己谜一样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找到更快的捷径走到学校的，还是果断地尝试了下换条路走。
结果当然是大为惊喜的。一个台门过去，又绕到了另一处台门处，东南西北早已在蜿蜒的路间丢失了。原本是去上学的，走了好一会也以为快到了，却猛然从一处曾经未曾踏足过的台门内穿出，看到了一条熟悉的巷子。竟然反而回到家附近了！
那一次后，也让陆筱颖深刻明白了，她熟知的从来不是这整个生她养她的小镇，她熟的不过也就她身边那一小圈地。对这个镇子看似的熟悉、熟络，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并不知道镇子里有多少条路、多少座台门，甚至，还能轻易迷失在了里头。
这次去坟山，走的路也是陆筱颖没怎么走过的。不过反正也是跟在妈妈后头骑车，她倒也是安然自得，一点都不担心是否换了条路走又会迷路的问题。
过了好一会功夫，两车才骑到了一条路畔没多少绿植、车过即扬起灰尘的马路上。
桥已在眼前，水泥的桥面，较陆筱颖最熟的那座独一无二的“桥”相比，桥面更为平整，不会让人联想到是几块水泥板子随意拼凑而成的。
说也奇怪，从桥上过时，陆筱颖分明感受到了一丝从桥下冲上来的凉意。
水……汐……
脑中念头一闪，陆筱颖也已立刻转头去寻看是否真能看到所想之“妖”。
“骑车的时候，就好好骑，花痴。眼睛看前面。”
没看到汐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他的声音却从前面妈妈骑着的三轮车方向传来。陆筱颖赶忙回转过头，也看不到汐，而她妈妈依旧正常的骑车动作也让她立刻明白，这声音估计只有她听到了。
“去坟山啊？”还是只闻声音，未见身影。但三轮车上原本放在茶篮边上、系着结的大红色塑料袋却被无缘无故打开了，里头又是用红色塑料袋子分装开、可以说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水果祭品、以及香烛纸钱。
陆筱颖边踩着足下的脚踏板，边点了点头。
“我也要去那。在你们出巷子口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们了。还真是饶了很大一圈呢。直接从摆了摊那边穿过去更快吧。从那里穿过去过桥的反正也不止你们一家，也没必要担心麻烦不麻烦的问题。还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
“哼！”一听完这，陆筱颖就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表达着对“奇怪”这一说辞的异议。
“怎么了，小颖？”是陆筱颖妈妈的声音。转头回看自己女儿的同时，三轮车的刹车也发出着减速摩擦的声音。汐的声音时听不到，但陆筱颖这句“哼”却是听得清楚，还以为是陆筱颖天气热不舒服了，或者是天热还要她跟着出门心情不快了。
“啊？没……没事啊。我就……有点口水呛到了而已。”陆筱颖急忙辩解着。
本来她编理由时会脸红的本能，是绝逃不过她妈妈的眼的。但刚好夏暑依旧浓，戴了草帽还是降不下来温度，让她本身脸就热得通红了，也就没那么容易辨出这会是否还有其他隐瞒的什么。
两车继续按着原先不快不慢的速度前行，三轮车上的塑料袋早已在不知何时又恢复成了原来系紧的样貌。
汐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家花痴还真是蛮好玩的。等下……坟山见吧。你们这车速太慢了。坟山那，有我一个朋友，刚好也可以带你见见他。那座山……也算是他的吧。”
这回陆筱颖惊讶归惊讶，但没有再直接脱口而出，而是以口型示着“山神”两字问向前方的空气。
既然说山是“他”的，那这个“他”肯定是山神吧？至少陆筱颖是这么觉得的。
空气里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许久未见雨，只有些带着微尘的感觉藏在空气间。雨后特别能捕捉到的那种清新，在这样的日子里是全然无法寻到踪迹的。而除此之外，也就唯独闷热是尚可在空气中感受到的事物。
还以为如此沉默、沉闷的空气，必定是汐已经离开了。没想到安静了一会后，汐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了陆筱颖的耳边。
“山神吗？神……不过是依托了人类，才会有的名词。没人记得的‘山神’，就不是山神，大概……也只是人类口中的‘妖’吧。客人早就忘了原来还有主人的。山是这样，没人记得，河……也是。”
汐说这几句话时，语气平缓，说得极为平淡，白开水一般无味。但让唯一的听者陆筱颖听了，却有种混沌、模棱的空洞感生起，像是自己遗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说完后的汐，就此先离开往坟山去了。
陆筱颖及其妈妈，则是好一会后才抵达的坟山山脚。
山势较陡，车是上不去的，只能锁在山脚下。两人拿了三轮车上的锄头、茶篮、祭品香烛便趋步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去。
从面对着沂竹镇——坟山东面上山，可以说基本就两条路。一条大路，较宽，卡车也可直接进出，只是不方便掉头，而且尽头是对车来说的死路；另一条，小路，极窄，多年的雨打和人行后变的光滑的石板依路嵌山而上。
之所以两人选了相比不怎么好走的小路，一则天晴，还不至于会太过打滑；再一则，最重要的，这里上去是距陆筱颖爷爷奶奶安息之处最近的。半山腰稍微再上一点，就在这条小路的沿路右手侧。
常年青翠的松树掩映下，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坟冢。不算豪华、也不算过于简陋。这样简单式样的坟冢在这山上也不少，是最平常百姓家的坟。
这处坟正面看去呈着M型，大手侧安睡了陆筱颖的爷爷，另一侧则是她的奶奶。坟前袒露着黄泥，但极为平整，没有坑坑洼洼。坟正面的壁刷着的白，经了风打雨淋，有些许地方剥落掉了点，更有着诸多细小的痕迹诉说着山上经历过的时间。
坟后又有两处别家的墓冢。若是沿着大路而行，还能看到竹林、藏于山间的湖，坟墓还不会密集。但小路沿路上路，两侧就除了松，便是坟了。
还是一贯也不算太过琐碎复杂的仪式。三柱清香，朝东，安请下这方土地。随后便是坟前正式、对自家先灵清香、水果、纸钱的仪式。
一切完成后，陆筱颖游手好闲地拿了只方才祭奠用过的苹果，慢悠悠地跟着扛了锄头的妈妈再往山上走去。
每次来坟山，都会用锄头弄些草饼添放在坟头正上方。草饼不过就是锄些土块，关键是土块里头要夹着草。寓意，陆筱颖至今未明，但每次她妈妈去寻适合的草饼时，她就会吃着东西附近闲逛下。
反正都是坟，人极少，陆筱颖她也不会乱逛、随便走远，也不用担心到时妈妈会找不到她急了。
今天这次也是一样，她咬着苹果，随意地走着。但今天的随意并没有以前那么漫无目的。
汐……
说的等下坟山见，也没见到。他的朋友……真的是这座山的主人，是山神吗？要是有机会目睹一下山神的真容，那真的是太“三生有幸”了。
原本以为汐不过是一个有点厉害的大妖怪，现在却赫然发现汐身后的关系好像大有文章的样子。
正在陆筱颖默默想着自己真是不小心认识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时，却有莲花凭空而出，如雨水从空而坠般朝地面方向下落去。又在离地面尚有一指的距离时，落势戛然而止，稳稳当当地停浮在了那处。
一朵一朵的莲，或大或小，绽放而开。都泛着水绿的光芒。
陆筱颖虽想到了估计是汐弄出来的。但她还没有那么大胆，在没有十足把握下，她再好奇也不敢轻易地跟着这往前延伸而去的莲花走远。
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也只是在没超过半米的范围内走走、看看，小心翼翼地戳几下莲花试探下这花的手感。
出乎她意料的是，总以为这花是假的，但触感却与她所熟知的真莲花一模一样。
这时，莲花的颜色起了变化。水绿隐退，转而化为了清浅的蓝。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陆筱颖警觉地起身后退了两步，也正是在此时，她才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形已站在了莲花指引的前面不远处。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冒出在那里的。
那个身形正朝着陆筱颖打着手势，示意她过去。
“汐！你见到你朋友了？”相隔的距离并没有太远，陆筱颖也没刻意加大音量，只是平常说话的声音。
汐没有回应，只是依旧站在那里。
大概是没听到吧，估计是见到了吧。陆筱颖心中这么想着，就小跑了几步走了上去。
她一往前，那些相对而言被她落在了后头的莲就自动消失了。
而就在陆筱颖距离汐不过一步距离时，汐却兀自转身继续往前走了起来。大概是已经确保了陆筱颖会跟上，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要带我去见你朋友吗，汐？前……前面都是竹子诶，你朋友住在这竹林里吗？”
汐依旧没有说话，陆筱颖也就不再多问。但她心中隐隐的，还是觉得汐有点跟往常不一样。总觉得他应该会说点什么才是的……
也可能是，自己并没有见过汐的其他面吧。毕竟相识也就几个月，对汐的了解也就点皮毛，再多的关于汐以及汐的那个世界，陆筱颖所知甚少。
往竹林里走，并不是一路平坦的。长在山上的竹子，它们所构成的竹林，自然走在其间也有不少坡度要爬。
陆筱颖依旧跟在汐后头，时不时会扶着最近的竹子好稳定重心，时不时她也回头望望来时的路。
感觉走了有一会了。妈妈……会不会已经弄好草饼了？
“汐，快到了吗？要很久吗？我妈妈……如果看不到我会担心的，我不能走开太久的。”
回应陆筱颖的还是只有沉默的空气，还有汐继续保持着她能轻易跟上的速度前行着。
两边还是竹子，陆筱颖除了知道一直在爬坡、还没出坟山外，对这边已经感到了完全的陌生。
“汐，你听到我刚刚说的了吗？”
“我妈妈会担心的！汐，我不想去了！”
一想到妈妈，陆筱颖的焦虑感便上来了。她可没想过这次出来给妈妈添麻烦，虽然是背着妈妈偷偷跟了个救过她两次的妖怪走开了段时间。
看汐没回头、也没什么动静，陆筱颖停下了步子，已想自行回头离开了。她对自行离开这点还是有点把握的。只要是走过的路，她基本都能顺着原路回去，不管这是不是第一次走。每条路都多多少少会有自己小小的标志性物，刚刚来时，她也还是留意着周边变化的。
但这次……
当她回头去看时，却一下懵住了。满是竹子！
刚才来时还可以轻易看到可供穿梭的小径，一回头却是连刚走过没几秒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跟竹子之间相隔的距离，就算是极为瘦小的孩童想通行而过，也没有空间可以供他穿过去的，更别提她了。
而往前进方向看去，竹子的分布却又是松密同坟山上正常的竹林分布一样的。唯有来路像是被封死了一样，密集的竹子已成了突破不了的活栅栏。
怯意在陆筱颖心头油然而生。也如一片竹林，一片瞬间长成的竹林，她心中遮蔽了一切其他积极想法的竹林。
没有后退的路。那唯一可以带自己出去的，只有这会因她停止了步子也停下了走动、却没回头、也没说话的汐了。
“汐！”陆筱颖急忙去抓汐的衣摆，生怕他也突然不见了，那就真被困住了。
她的这一声叫唤，喊得极为响亮。虽然已是此时的她尽最大可能佯装镇定喊出的，但里头还是隐约有些哭腔没有藏尽。
眼前的汐终于回头，双眼视向了陆筱颖，依旧未发一语，只是嘴角有一抹邪魅的笑浮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