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深时，就算起雾，也很少会有秋冬夜时那般的浓厚。

这几天天气晴好，早晚温差还不至于过大，晚上的雾更是不怎么容易生起。沂竹镇郊片区，少说也有半个月的晚上没见到过雾了。

今晚是鬼节，却是极为难得地又起了雾来。

虽然雾不算大，散散薄薄的，远处的景还是可以看出清晰的轮廓的。但是也让可见度极大地下降了。

沂竹镇的镇子上倒是没有任何的波及，镇外包括这片西郊通往坟山处，却是渐离镇子雾渐多。

如果于雾间行走段时间，必定免不了会在衣襟、发梢上沾染上细密、浅薄的水珠层。

所幸这个点，人静时分，就算镇子上还有几处散落的灯光处、广场集市那也尚有零散几星夜宵烧烤摊子发出的明，但都跟镇外的一切无关。镇外是彻彻底底陷入了显世沉睡的状态。

此刻，却有一只黑色的小东西，翅膀在薄雾间划开了新的路径，直往坟山那飞去。

飞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大抵也可以猜想到估计是夜行的飞鸟之类的小动物。但它来源的方向却是沂竹镇。

一般来说，非家养的野生小动物，都会是从镇外往镇内无意窜入的多。会反着方向来的却极少。

再加上这个点大晚上的。这一带附近，大部分的动物也是昼出夜归的多，夜行类的本就少。如果是家养的，镇上的居民更不可能会去养夜行、还这么圈不住的。

可以说这么径直往从沂竹镇往坟山去的小东西，行径已是相当可疑。不过，好在其身形小，不易引人注目。地面上若真还醒着的谁，也不大会去留意空中一只小黑点、还没有明显攻击性的东西。

黑色的东西翅在雾间娴熟地滑过，层层的细密雾珠毫不吝啬地给它加上了水构的披甲。

没有鸟类的羽，翅膀本来显得有些纤弱，加了这层“披甲”反倒是有些恰到好处。

它的身躯，相比之下，则是饱满了许多，主要是长着绒绒的毛发。毛发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雾，晶晶莹莹的细薄一层披附其上。

没过多久，这黑色的小东西便飞入了坟山的范围。它一飞入坟山，外头的视角看去就完全寻不到其踪影了。

坟山半山的竹、半山的松，白天是深邃至极的碧绿，夜晚时，是森森的“黑”。这么一个小东西飞入了松、竹间可以再次觅到确实也是极有难度。但这刚好也是今晚的它想要的。也是为何它决定以这副身姿前来的缘由。

它灵敏地穿梭过层层枝叶，由坟山植被的巅处向着坟山的地表飞去。枝叶密集，但没有划到它丝毫。过于敏捷的身姿，更有种是枝叶主动让开了道的错觉。

如箭的穿梭，再一个灵敏的倒转，黑色的飞物灵巧地悬挂在了坟山半山腰池塘附近的一根松枝上。无羽的翼收拢，倒挂的身躯这会静止下来，才看得清楚——是一只体态娇小的蝙蝠。

蝙蝠的双目，黑漆漆，有如夜的深邃。没有人类的眼眸那般瞳孔、眼白分明，这份全黑看不出情感、但透着十足的灵性。

它漆黑双目所视的地方，正是池塘。

这棵栖息的松树并没有紧挨着池塘边缘，同松林的边沿处也还有点距离。往池塘处看去，前面的松当然不会整齐排列，错错林林，却并没有挡住这小蝙蝠一样灵巧的双目视线范围。

池塘上方的两处漩涡，正在升起两扇鬼门。

漆黑黑的鬼门，没过太久就已赫然临空架现于了池塘之上。

池塘这片相比前面飞过的镇郊，基本没什么雾。本来来说，这也算是一处异常。有雾的话，就皆有，山里头的雾一般只会浓重、不会再轻薄。但不一样的日子，加叠上不一样的景，未必就还是异样的。

鬼门尚未到正式开启的时间，还只是威武的两大片隐约还能从中瞥到金、银色雕琢了骷髅还是什么的黑色，静默不语地立于那处。

不过是两扇门而已，却自带着强大的气场般，震慑着平静的周遭。

今夜，大片的月色落下，池面正泛着平和的银色。环池的一切景致，失却了白日的碧绿，略显单调了些的深沉中一样溢出着平和之感。

同这样安静的周遭相比，门就如两位端坐于王座上的王者，周遭不过是匍匐教下的臣民一般。

“哦……还没到开门的点啊。估计今晚有的等等了。鸡鸣之前，去接那位女士，应该也不耽搁。她丈夫反正每年也会这个时节去看她。等会鬼门开了，他应该今年也会去吧。有她丈夫陪着走走，我在这多玩会估计也没事。”

倒挂于松枝上的蝙蝠，双目看着池塘上的一切，心里头这般地想着。

蝙蝠不过是幻化而成的障眼法。

这片区可都是他管辖的。凡生灵离世，其魂出体，这片区的都是经由他接引的。

鬼节这种日子，对于这个年代的人类来说，没什么大感觉，顶多还讲究着的人会尽量避开夜间出门。

对于隐世的大部分妖异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是较人类更不怎么相干的日子。有那么小部分，兴许会跟这个日子穿过鬼门而来的亡魂相识，那正好会是把酒言欢的日子，但这样的极少。

很多在这个日子会跟穿门而来的鬼魅亡魂相处一堂的隐世居民，不过也是出于图个热闹，凑巧在同一个地方喝酒聊天遇上了而已。

但对于此刻假装成了一只安静蝙蝠的他而言，鬼节可是重要的日子。难得亡魂可以来趟现世的日子，世间的生魂虽是大多已入眠，但亡魂对世间的挂念大多的都是同生魂有关——跟生前自己相关、且放不下之人。

这个虽不是绝对，但占了多数。

这期间，难免得多留神些个别穿过了鬼门的亡魂，思念过重、愈加不想离开，滞留不愿回鬼门那头去、或者是过于接近生魂无意干出了什么伤害尚在世的人类的事情。这也算是亡魂接引者的一份职责所在。

而今晚，原本应固守在这片区将是最热闹地带沂竹镇的他，却选择换了形态、隐藏起气息在这松间。他自己光想想也是觉得可笑。

“啊……好无聊。假装蝙蝠真无聊。我现在眼睛好像是黑色的吧……全黑的吧。要是不全黑，肯定是死鱼眼吧。感觉没等到重头戏，要先无聊死自己了。啊……好无聊啊……”

等候时的时间，总像是被无限拉长了。“蝙蝠”依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但内心里头，在等候着鬼门开的时间里，已经是无聊的藤蔓疯长蔓延开了一整片。

他作为沂竹镇、及以此为中心发散开的附近周边一带的现任、唯一亡魂接引者，每年看着坟山的鬼门开了又合、然后等下一轮的开了又合，大致门开的时间点当然是知道的。但就跟公交车一样。

原则上每几分钟一趟，这份发车的原则是基本不会变的。没有特殊的调整情况，今天的跟昨天的一样，这个月的也会跟上个月一样。

但具体到每一趟时，哪怕每天早上在同一个车站、同一个点分秒守候，车子实际达到的时间也总会不一样。也许刚好掐点到了，也许提前过了，也许晚来了几分钟。

从来的数量来说，同一个路线的公交，也许恰好这个点一辆都没到，也许刚到了一辆，也许某些客观因素影响下同时到了个两辆、三辆的。原则上的事，跟实际执行时，有那么点么小偏差、小出入总是难免的。

也是同样的道理，这鬼门开启的时间也跟公交车一样。原则上鬼节这个时辰初始时开。需要落到实际时，到底是掐点开门，还是早个几分钟，亦或玩个一会会，谁说的好的事。

现在只能说，距离时辰到时，还差了会儿。不多，也就那么十几分钟吧。但对于提前了半小时化形成蝙蝠来的他来说，还是觉得极为漫长的。

“都怪这个鬼门啊。上头可也没指示今年会有两扇，怎么就莫名其妙多出个一扇来？我这本着效率工作、从不加班的原则，今天算是要打破了。这算是加班，不算玩忽职守吧？本来是该在沂竹镇，这里太近不过，也算眼皮子底下，出点事情我可担待不起。”

“沂竹镇那嘛……说起来，今晚还真是奇妙呐。那些小妖小怪们，是不是有点特别低调安静了？汐侯大人，前几天庆典那阵子，是记得见到过他老人家的影子吧？还有那位墨泽大人……莫不是……也知道这里今年有两扇鬼门的旋涡？还以为他们俩都是不会来这走动的。”

只能自己胡乱瞎想着打发时间的“蝙蝠”，也就这点瞎想算是这会的唯一乐趣了。

既然都决定了不呆在本该在的本职沂竹镇上，也要来这里守着看看多了的鬼门，会在今晚出些什么花样。冒了风险，那这边总是要沉住性子，耐心等待，免得两头都不着落、都泡汤了。

平常的鬼节，沂竹镇上众鬼魅就是正常日子的好几倍。今年两扇，估计会有好几倍的翻番。数量多了，发生状况的概率也会增加。

要是遵循本分、按照最常理，他是更应该在镇子本区域那。然后汇报给上头有状况，坐等上头给支援即可。但是嘛……

风险，也即伴随着机会。

一则说不定会遇到些有意思的玩意。

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就这么接引亡魂，同一个活反复干久了，也会腻烦的。亡魂指引者的活，还不是显世人类上班那样，干个小小几个年头就能转岗换换花样。这个活，一干可是几百上千年也是极为正常的常态。偶尔来点新鲜事，也不错。

再则嘛。要是真坟山里出了点什么，如果自己搞定了，没人抢功，那要上去到上头去……可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就算自己没法完全搞定，多搞清楚点状况，然后再去汇报，凭自己的说话水平，肯定也会成为大大的加分项的。

沂竹镇那，鬼魅多了，出状况概率是会大点。但是嘛……汐侯大人的地界。水璃她们几个也在，山地界的老大也住那，要是出点问题，他们也不会对沂竹镇坐视不理的。大毛病应该没有。

再说，前阵子，那条叫小黑的狗，虽说只是举手之劳，让它回去跟自家主人道个别，怎么说也算勉强是卖给了汐侯大人一个非常、非常小的人情吧。

真要是今晚自己不在、沂竹镇那万一折腾出点什么，麻烦、麻烦那位酒鬼老大，帮点忙应该也不会拒绝。要是有汐侯大人出面打点，他老人家地界上的事情，由他压下来，估计也不会被上头发现。

距离鬼门开启的时间，当然是在一分一秒地缩短着。本来“蝙蝠”还以为会这么一直无聊下去，至少也会无聊到涌入而来的亡魂穿梭过门时，没想到这会松林内却起了其他的动静。

极轻的声响。但有细小松枝被踩踏到的声音。

仔细去听的话，似乎还有些衣物无意间摩挲过了松树枝叶的声音。

有“人”！

竟然还会有“人”跟自己一样那么有闲心？

不对！

难道是……跟这里多出了的其中一扇鬼门有关？

碰头人啊……那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归有意思，此时的蝙蝠实际却是紧张地更加丝毫不敢乱动了。

来者明显是隐起了自己的妖气。

但，妖气是隐藏了，有一些东西是隐藏不住的。确如人类口中的气场一样，这样类似的东西在妖异身上也是一样存在的。而这个“人”周遭散出的气，“蝙蝠”并不觉得陌生。

“蝙蝠”本体作为此地的亡魂接引者，在这里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山、水地界两边的那些个大佬们，还是知道不少的。

这一位，恐怕是那位墨泽大人手底下做事的。

汐侯大人从庆典后就没在沂竹镇出现过了，说不定是知道了坟山这边鬼门的异样，故意避嫌了也说不定。要不然，按他往年惯例，都会去苕酒屋或者万家灯火林那喝酒。显世的节日，但有老山主这层关系，他倒是挺讲究的。

不过这样一来，汐侯大人他老人家下面做事的，估计今晚也不大可能会有掺和。

山那一边的嘛……跟那位墨泽大人打的交道，还真没跟汐侯大人多。但从今天晚上沂竹镇上他那居所附近的妖异来看，异常的稀散度下，他肯定是也知道了点什么的，也有些在避免节外生枝。

那么，这一位，恐怕不是授权于谁、而是自己意思前来的。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没想到自己的这片辖区内，终于，也要摆脱始终反复循环的平静了。

到底会是好事、还是坏事，“蝙蝠”并不在意。

只是，这会的他，无聊的念头早已从脑海中远去。佯装的蝙蝠形态下，冷静、静止不动的外表之下，包藏着的是他此刻既按捺不住、对将临变化的雀跃、期待，又生怕被那同样来了坟山松间的另一“人”发现的紧张、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