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的雾，把西面的坟山包裹得也只剩下了些廓影。

这会，距离沂竹镇边沿尚有两三米左右处，一小波穿过雾气、从坟山而来的黑沙粒，呈着长条排列的式样直往东面而来。

黑沙粒到了这处将正式进入镇内、却尚未真正进入的口子上时，一下换了方向。从先前的直向东面、迅速地改为了朝着地面方向。

瞬间，只有极为轻薄、浅淡白色的雾覆盖住的这小方区域内，没有了黑沙粒的样态，更没有蝙蝠的形态，只有一个着了一身黑色西装的男子。

男子整了整头顶一样漆黑色的爵士帽，笑着看向前方，也即沂竹镇内的、通往河处的方向。

“哎呀，好巧啊。一回来就遇到您二位了。晚上好！”男子往前走了几步，摘下爵士帽极为绅士地朝着前方、手拉手走来的一对情侣鞠了个躬，声音听着极为愉悦。

“请问……您是……哪位？”情侣中，还是女方先问道的。

“哦，这位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遇到引魂者，牵着女方手的男方，一下没反应过来。这略微的迟疑，也让他没来得及在自己爱人开口前、先做介绍了。

但戴了爵士帽的男子，也没等他介绍，就先自我介绍开了。

“我是沂竹镇的亡魂接引者，钱女士。您爱人，也算是我在这镇子上的老熟人了。您今晚要走，也是我前面告诉他的，也刚好算是你们夫妻可以聚一聚、聊一聊。他可是，每年都会在这个日子里头回来看您，哪都不去，就守着您安睡呢。是吧，骏哥？”

女方看了看自己的另一半，羞涩又满足地笑着。这人便是钱婆婆。魂灵脱体，随着她丈夫离开自家屋子时，已然是年轻时候的样貌，这会也依然是这番模样。

“两位……这会……是要去坟山？”引魂者又紧接着问道。

“是。还要谢谢您提前告诉我，阿荷今晚要走的事。我和阿荷，镇子上想逛的地方，也都差不多逛了，也没什么特别留念的，就想着直接去那边吧。您那是不是还有些手续得弄？这个我倒是没考虑到，还真对不住了。”钱婆婆的丈夫客气地问着。

“手续嘛……有是有了。那个小意思的。这会，我看时间还早。那么早去坟山……可是会被干掉也说不定的哦。”引魂者说着还调皮地吐出舌头、歪向一边，还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干掉？”钱婆婆有些不解。当然她一旁的爱人，也是听着这番话语极为迷惑。

“啊……没什么了。我就开个玩笑。不过，好像一点都不好笑啊。哈哈哈~但认真的，您两位这会去坟山确实早了些，要不，再去镇上那座叫花园地方什么的走走？或者家里多坐会、看看家人？”

“不瞒您二位，我刚刚从那边过来。那边嘛，有人在弄点私事。总是需要点私人空间的是吧？两位要是现在过去，扰了别人家兴致多不好，是吧？”

“那骏哥，我们要不再去河边走走、乘乘凉吧。”年轻样貌的钱婆婆笑意盈盈地问向一旁。

“嗯，听你的，阿荷。”

引魂者如愿地笑着：“这就对了嘛。现在还能在显世随便走动，可别浪费了。今天日子也是巧。七月半，本来就是离世之魂回来探望的日子，接引的事也就没平常那么急了。”

“要不这样，您二位慢慢逛。寅时，早上三点左右吧。我会在这等您二位的。刚好回那头去，我嘛，也稍微办点钱女士接引这事的小手续。这个点的话，其他的魂也基本得回鬼门那头去了，坟山那边的私事估计也应该了了，不会打搅到他们。不知道对这个提议，两位是否能接受？”

“嗯。我没意见。多走走也好啊。骏哥，是吧？”魂灵态的钱婆婆，看向一旁丈夫的魂征询着意见。虽然她已经知道那个答案，肯定是没问题的。

“当然没问题了。”被称作骏哥的男人，转而看向前方站着的西装男子，“您的提议，就算是有点麻烦的事，我也会尽力的。更何况，就这么点算不上事的小事。还有啊，您还是别老是叫我骏哥了。您这么叫我，我可真是担不起。”

“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大吗？”引魂者玩世不恭地笑着，问时的语气却又相当地严肃。

“也……算有点吧。但也不完全是。反正，您这么称呼我，真有些担不起。反过来，让我称呼您一声什么哥，可能更合适些。”骏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

“哈哈。你意思，我明白了。别介意，别介意！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嘛，也没什么那么严格的辈分之分的。我只不过照着大家惯常叫法叫你而已。这么想，就没什么了。说起来，还是彼此彼此的。你也别每次见面，您、您的叫了。叫我名字，零也行。数字零的零。”

骏哥挠了下头，说道：“嗯，好。那以后我就称呼‘你’了，或者叫你名字。对我称呼嘛。确实大伙也都这么叫，这么想，确实也不大要紧了。”

“那个……我冒昧地问问，零是本名吗？还是……”钱婆婆先前十世之约印记的源起记忆、以及先前梦中的泓汐之行，让她这会总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不一样。

但她微微笑着才刚说完，也觉得这问得确实不妥，亏她自己也算是活过一大把岁数的人，也就这会大概魂灵样貌上看不出而已，竟然直接问了出来，就又急忙补充着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什么的。只不过，真的是数字零的意思的话，还真的是有特色的名字呢。”

“是吧？是有特色吧？我也知道些显世的行事作风，名字一般都赋予了些特殊的意思，期望也好、纪念也好，总是有些因果缘由。我的这个嘛，没那么多讲究，确实就是数字。很简单，没赋予什么特殊意思。”

“还……还真是数字啊。”年轻样貌下的钱婆婆听了，不免小声回了这一句。

换作她显世中平日里、实际年龄样貌的那副年老模样，她还真不会直接这么说出口。也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魂灵离体，没了肉身束缚，言行举止、心态什么的也都回归到了年轻时那样。或者，也说不定是因为爱人在身边，从外表到内心都回到了热恋中吧。

“阿荷！”骏哥急忙给钱婆婆使了个眼色。

“哈哈。没事，没事。反正我也不介意。要是介意，也不会回答你了。是数字。我们引魂者，行与世间，干活的时候，名字都是数字。这个，大概有点抽签抽到的感觉吧。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零这个数字了呢。”

引魂者说着“不知道怎么”时，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打理得干净的下巴。

“引魂者嘛，大抵都不是天生就是引魂的。不瞒你们说，好多引魂者生前也是人类来着。但做了引魂者后嘛，为了干活方便，不能过多掺杂过多的个人感情的。生前的感情要是混入，难免会出些漏子，会影响显世的平衡。所以名字，都算是重新取了个数字、类似代号的。”

“那记忆……生前的记忆，还会记得吗？”钱婆婆想到了自己那段本不知情的十世前的记忆。

“不会。封印了。人在转世投胎前，也得喝个一碗孟婆汤，好让前生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记得太多，未必是好事。我们引魂者嘛，上任前，生前的记忆，恩恩怨怨，全部封印了。不过封印的话，有朝一日，封印要是解除了，也会想起来的。”

引魂者回应道。

转念，他看向这会魂灵样貌跟前几日所见肉身样、全然不一的钱婆婆，嘴角轻微一扬，有意无意地笑着又加了几句。

“大概跟守护印记那玩意有点类似吧。印记里头也封印了前世相关的印记。喝了孟婆汤，是彻底忘干净。封印啊、印记什么的，只是保管起来，没法轻易看到里头东西而已。但如果有一天打开了，里头东西都会悉数看清。钱女士的话，你应该相当了解吧？”

引魂者当然是清楚得很的。能在现在的显世，遇到有守护印记的人类，可是稀罕的事情。这种事情，还刚好在他负责的地盘存在着，他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他除了知道钱婆婆守护印记的事，还知道为何她的阳寿已到的缘由。有的缘，就是那么巧妙。跟人的缘，跟妖异的缘，跟时间、地点的缘，各种。

如果不是河里头那个执念，估计她再在人世里头活个七年八载的，完全不是问题。这个代价的寿命，竟然刚好终点日是在今天，真是微妙啊。

鬼节，不过也是一个普通日子一样的日子。只是多了枚名为“鬼节”的标签。并没有什么格外特殊的。

这个日子，鬼门是会开，亡魂鬼魅可穿梭回显世探视。但其他的普通日子，也总会在某个角落发生类似，往日不会发生的事。每一天都总有地方会做着有仪式感、不一样的事，每一天都有，就又相当于每一天都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但对于非无上智者的平凡人类而言，在这一个时点、这一个方位，就不是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类似之事的了。

按这样来说的话，对于越微小的单体，一点点的特别，都会是惊天动地的震撼，也算是个体世界中的重大日子了。

那么对于沂竹镇的大多数居民来说，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有一个人离世，会带出怎么样的涟漪和谣言呢？

每一个日子，都是普通的，都有人离开显世。但这是大范围角度来看。如果置身在小范围内，天不过肉眼可见那么大，那在鬼节有人逝世，就是相当小概率的事情了。

小概率，对大的无可见、无可知，总是容易在小范围内生出本没有事的事端。

大概这次，也少不了。引魂者基本都可以预言到，鬼节，沂竹镇，某些谣言将要在人群内起始、传播开来。

而回说到守护印记上。

钱女士的这守护印记，十世约定的期限已到，已经消逝了。另一位的嘛……

陆筱颖。

汐侯大人还真是对那人类女孩子够用心的啊。

没有期限的守护印记。永生永世，永不磨灭的羁绊。

按人类的年纪来算，汐侯大人都一大把年纪，还绝对称得上“老不死”了，这件事情，可真没看出跟他年纪应该相称的谨慎。

这冲动劲……唉，这么比较，感觉自己这个年小的，反而有点未老先衰了。看样子，也得多像今晚跑去坟山那样，多冲动、冲动，不能输给年纪大的汐侯大人才行啊。

再说这会的钱婆婆。

守护印记的事，是她个人的事。从太过久远的那一世，不知现今应是在何处的水畔，连结至了此世。自然，这个事情，她一旁的爱人，并不知情。

再相爱的两人，相互之间总会有些私人的空间的。

只见钱婆婆浅浅地笑着，又带着些深意。眼，不由地，往引魂者身后西南方看了过去。

那儿，今晚有雾挡着，看不清茶山的真容了。但那里，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有默默守护过她十世的“人”。比自己此生唯一挚爱的骏哥，还相伴了自己更久的时间。

不过，今晚开始，也算是某种意义的过去式了。那位，源头是为了报恩。但此刻的钱婆婆，却在心底对着那个方向，默默地说了声“谢谢”。

牵着她手的骏哥刚听完时，对引魂者零所说的话，还是有些不解的，但也没过于放心上。

从骏哥的灵魂脱离肉身，也就是常言所说的“逝世”开始，第一次见到这位引魂者，倒觉得挺正经严肃的。西装笔挺，又是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可以说第一印象给人感觉相当的专业。

但后面好几次的接触下来，这个形象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了。

引魂者的世界，反正也不是他个普通人类可以理解的。不在其位，哪里能全然理解那个“位”上的感受、事情。说些奇怪的话，也不足为奇，骏哥也就没必要过于留心什么。

“哎呀呀，看我，耽搁着两位那么久，就光跟我瞎扯了。我这个电灯泡，真是！那既然两位没异议，我就到点、准时在这恭候两位。两位，这会就尽情在镇子内随便逛逛、过二人世界吧。”

骏哥同钱婆婆，又稍许的一两句，同引魂者做了简短的暂时道别，便回转身往横卧镇子内的河边走去。

引魂者零站在那处，嘴角带着的微微笑意不改，目送了这一对恩爱的背影一会。

还幸好被自己给撞上了。要是这一对，这个点去坟山……

零稍转头，以眼角瞥了眼藏于白色雾间的山影。那座他前边还假装成蝙蝠、呆了好一段时间的坟山。

这隔开了坟山与沂竹镇本镇的雾，相较坟山内半山腰池塘那的可是正常多了。

“干掉……哈哈……怎么可能是玩笑呢？”

嘴角的笑意消失。

“我可是很认真说的。这会去坟山，那帮人不管什么来路，干掉两个小小亡魂，不要太简单。那帮家伙，跟沂竹镇上叫‘玄鬼’的那个，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善茬。确切说，还来得更麻烦。估计都是舍弃了为人时的什么，对自己都能狠心放逐的，做出点什么不足为奇。”

零又用手去压了压爵士帽，再次抬头看向沂竹镇内方向时，嘴角带点玩世不恭的笑又已回归。

“好像暂时没事情需要操心了。镇子上，鬼魅是多了，没事端，真好！这样的话……去万家灯火林那走走也许不错。顺带……看看被困在车站里那小丫头吧。阳寿未尽，好歹我这引魂者也有那么一丢丢、保证自己职责范围内的魂灵安全的义务的。”

他边如是说着，边已迈着大步朝笔直往东面、镇内方向走去。

笔直往前，河所在处，那座白天与夜晚总是交替循环着安静与热闹面的桥。总是在一个世界眼中安静如斯、却又会在另一个世界的视角中热闹如斯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