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黑色，压低了的爵士帽，低调、快速、又极有目的性地往车站东北角走去。

亡魂众多，引魂者的身姿在车站内并不显得张扬。要掩藏在魂流中，只要不是见到些麻烦的旧识，太过容易。

只是……

这小丫头应该不认识自己。能够迷路在车站里头那么多年，还没出意外，比如被隐世的什么东西给吃掉、或是被别有用心的鬼魅给拐走什么的，估计谨慎心还是挺重的。

要怎么跟她打招呼？

要是刚才阿凝那样的，搭讪一下，轻而易举。这么个小丫头，反而有点麻烦啊。

零这么想着时，已走到了那红衣女孩处。

依旧是蹲坐在那里的姿势。这姿势，也显得她更为弱小、不起眼了。

不知道怎么挑起话题，反正目的也不过是确保这个自己接引范围内的魂灵安然无恙，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到了女孩边上，也只是默默地斜倚在了那处的车站红围栏上，静看来来去去的众魂。

或老，或少，鲜有幼。但怎么看，都觉得今夜的车站，跟个普通的人类候车厅没差。不过是搬了另一个形态下的显世车站光景。

平时非鬼节的时候，亡魂鬼魅不多，妖异居多时，再千奇百怪的东西出现都不算奇怪。但今晚要是出现不是人模样的，绝对会引起好一片的喧哗。

“你也迷路了吗？”许久，娇嫩的声音响起。

零低头去看，是那穿了红衣服的小丫头。这会她正仰头望着自己。

“呃……不算是迷路吧。那么大个人，要是说迷路了，多难为情，是吧？”零的声音此刻听着格外地温柔，笑着回应道。

对着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零还是显得极为亲和的，完全没有先前跟阿凝叙旧有过的玩世不恭之类的轻浮样。

“好像……也是哦。嗯……”女孩像是还有话说，但尚未酝酿出怎么组词构句般。还小心翼翼地瞄了瞄自己自己怀中、紧紧护着的点心盒子。

“但是……这个车站可不是一般的车站。就算你是大人了，出不去也正常哦。我有试过好多次了。白天车站里没人的时候，晚上有妖怪出现时偷咪咪地，我都有试过好多次了。不管是往这边……”

女孩指了指东侧进出站口，也即显世中看去东桥头处，又继而指了指西侧进出站口：“还是那里……我都有试过。但都出不去。本来以为出去了，脚都踩出去了，但不管往回走、还是往前走，都还是在车站内。”

说到这里，女孩不免声音里也带上了些哽咽之音。

“这样啊。”零当然知道是出不去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小丫头，只能如此地意思下。

这个车站，亡魂进出算是无阻。也就除了今晚这种类似的、有点特殊的日子外，其他时候一般都得轻叩九下才能进来这车站，也算是随意来去的了。

但对生魂可并非如此。生魂状态上是同亡魂相似，但毕竟跟肉身的羁绊尚在。肉身相连，就证明是显世的人。

但凡显世的住民，要进出隐世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想走的。这里头可还是有点小文章的。

显、隐两世之间，就跟这沂竹镇的镇子边界一样，虽然也没有明确、清晰、拿笔什么画下的界限，但实实在在的界限还是存在的。

正如一个太极。阴阳交界处，看似明晰无比，却也并非完全是非黑即白的。

黑白之间可以转换。阳极生阴，阴极藏阳。正是这份互相的可转、可纳，类似的，显世、隐世各自的住民也是可以互相走动的。

这小丫头，也不过是这样。在恰巧那个可转的点，大概还是巧合地叩开了进站的方式，误入到了另一方属性的隐世中。

既已入到此处，又还兼带着另一方显世的属性，混沌之态下，要想再任意切换回原来的样式，可不是个看不出丝毫灵气的人类小丫头可以做到的。

显世穿梭来隐世的，少数。来了，若想回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得她自己努力一把，再加上点外因相适，比如显世中的谁能拉她一把怎么的。但这概率，毛估估，恐怕会比她误入进来的概率还来得低。

相比之下，隐世之民可以去显世溜达的比例就高多了。虽然也不是隐世谁都可以的。

这个差别，倒不是说是阴阳之间只有一方可转。

本来显世可来的，同隐世可去的，差不多水平。通道是一样的。只不过，要回到各自地方，人类普遍会摸不到门道，容易迷失在隐世的各色诱惑中。

而且，隐世内，非善类的也不是没有，一旦想做点什么，能耐可比显世里的人大多了，毕竟都是有妖力的。也是出于此，有的地界，会对人类误入隐世做出些约束。

比如囊括了沂竹镇在内的这大片地界。

汐侯大人说是对人类不感兴趣，做下的约定却分明是在保护着人类。

人类魂灵可以心随所愿来去泓汐，但其他地方，除非这小丫头一样出现漏网之鱼的特殊情况，一般都是没法误入隐世的。

若有遁入显世的妖异，也有些非明文的约定。

对人类开些玩笑、做些恶作剧，或者是进行双方意愿下的交易，都是允许的。但绝不允许出现擅自伤害的行为，否则，只要在他地盘上，就别想有好果子吃。就算是极少数妖异有因才有果的报复，也得过了泓汐那边，以避免一些行为破坏了两个世界的平衡。

这一做法，一则也是护着隐世。

隐世之名，自然有着其名的道理，是需要隐遁于显世之下的，不宜太显山露水。太过招摇明显的话，容易引起显世来的不必要的矛头，这也不是隐世住民希冀的。隐世的妖异，大多也是跟人类一样，只是希望一个平稳、安定的生活环境。

另一则，更明摆着是为了避免人类为隐世干扰、受到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受伤的、来自妖异的无故伤害。

都说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同样养育的，也还有一方的妖异。妖异，同人类，不过阴与阳般，始终是有着一种平衡的。而山水之间，地界的主人，正是维持着这道平衡的关键所在。

这车站，有些位于两世交界处。又不在泓汐范畴内。

去了泓汐的魂，没有什么意外情况，都可以随愿再次离开。但泓汐外的，地界主人的约束，误入了这头的世界即是没法随意离开的。

这丫头，要是人类那头没人想到可能魂灵会在这、想办法来召魂回去。估计她那缺了魂的肉身，只能浑浑噩噩于世间行走。

能呼吸、也能行走卧立，也需茶水饭食，却始终傻傻愣愣、不明事理，直到白发苍首终归土，魂同肉身的连线断了，生魂转为亡魂时，才能离开了吧。

或者，除非汐侯大人那老人家直接干预。亦或，墨泽大人出面。不过，都难。

汐侯大人，对人类，只是履行义务一样地定了这些规矩护着。始终是不感兴趣，不会那么好心来做这种没啥回报的事情的。

墨泽大人那嘛。沂竹镇，算水一方的地界。墨泽大人要是让汐侯大人通融，那么点小事情，应该没问题。只不过开了先河，万一后面要是有点什么，别有用心的一些“人”拿这个口子做点什么也会麻烦。

况且，墨泽大人的居所就在这河边，同人类是日常接触。要真是想出手掺和，也不会让这小丫头迷路了那么多年后才有想法。

这位山地界的主人，不熟。不过大致感觉，是个界限分明的人物。人类世界的事，自有人类的行事法；妖异的有妖异的。显世中的情分，不大会带入到隐世相关之事中的样子。

小小年纪，就遇到这种事，这小丫头也是可怜吧。但也是命中定数。除非定数中来个变数，要不然按这趋势，是要在这车站呆一辈子了。

“你……要吃吗？可以给你一点。但只能一点点哦。”

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零尬聊后的思绪乱飞。

“糕点啊。不用，你自己……”零还没说出后面的字，一下愣住了，“这个糕点，你哪里来的？”

一下转成了极为严肃的话音，零也注意到了自己有点吓到身旁这孩子了，急忙柔下声来补充道。

“我就好奇下，你这个点心哪里来的呀？看着挺好吃的样子。这附近有卖的吗？不过，吃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都是大人了，怎么好意思拿小孩子东西呢？”

零当然知道这东西，不可能是买的。这车站，毕竟不同于显世的。显世的，还会有不少卖食物、手礼的店铺。这里，可没这些东西。没客流的时候，除了候车的几排椅子，基本没什么东西了。

“没关系，不用客气的。真的可以分你一点。这边可买不到哦。是一个妖怪的老爷爷送给我的。”小女孩说话时的方式，有些装着小大人的感觉。

“老爷爷？”

“嗯！”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老爷爷。他有一顶帽子。嗯……跟你的帽子不一样！我外公家也有一顶这样的。平常都挂在墙上。下雨天才会戴的那种帽子。”

“斗笠？”

“嗯……可能是叫这个的吧。我家里没有，只有那种下雨天会漏雨的草帽。下雨天打伞就可以了，戴帽子，可没雨伞方便。估计就是叫你说的这个了。”

听着女孩说的，零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叶老头。虽然也不排除其他什么妖异的可能，但叶老头斗笠基本不离身，一顶旧帽子当个宝贝似的，难免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他了。

“你认识那老头啊？”

女孩摇了摇头：“不算很认识。就跟……现在跟你认识了一样的那种认识。还有，你可不能这么叫老爷爷的！怎么可以那么没礼貌！”

“哦，知道了。叫老爷爷是吧？要真是那老头，我叫那老头老爷爷，也太给他长脸了。”

“你又说了呐！妈妈说过，要从小事做起。说话的时候，也要多从细节里留意的。”女孩较真地纠正着，“你也认识那老爷爷吗？你刚刚说了‘要真是’。”

“可能是认识的人吧。他给你的这盒点心啊？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吗？就不怕……”

“不怕！”还没等零说完，女孩便极为肯定地打断了零的话，“那个老爷爷肯定不是坏人的。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你又不在，你不会懂的。肯定，绝对，非常非常确定，肯定不是坏人！”

呃……哪个坏人会把“坏人”两字写脸上啊？这小丫头，确实是个小丫头。

零不由地在心头嘀咕着。

“他送给我的这盒糕点。本来是他的呢。而且还是林医生亲自做的、送给他的。他自己也很舍不得的，却还送给我了。他还交代我了，要慢慢吃的。还一定要收好的，要防止被一些想偷吃的馋鬼盯上、抢走吃了。怎么可能是坏人？”

“林医生？”零小声地重复了下这三个字。墨泽大人在人世，记得好像就是“林”。那绝对无误了，这小丫头遇到的老头绝对是叶老头了。

“你也认识林医生吗？他可好了。打针一点都不疼。那个妖怪老爷爷，是林医生认识的，还收到了林医生的礼物，那肯定也是好人。不对，好妖怪。而且还送我东西什么的。反正不是坏的。”

女孩认真地说着，又瞅了瞅车站内，小心翼翼再次递出一块糕点，仰头看向零：“你真的不要来一点吗？一小口也可以的哦。那个老爷爷说了，要是开始记不大清事情的时候，就可以吃一点。而且，真的有用哦！”

零俯视着看向女孩，微微笑着的脸上依然带着未染的纯净。明明被困在这里头也有好几年了，但丝毫看不出任何其他怨恨殇忧的负面情绪。

“不用了。谢了啊，小丫头。别人送你的东西，还是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好好收着。那个老头……老爷爷！那个老爷爷给你交代的，还是有道理的。好好收好，不要老是拿出来被看到了。真会有些想馋鬼盯上你的。”

零叮嘱着，顺势用手抚了下女孩的头。

馋鬼。

今晚，说不定还真幸好自己多事来这了。叶老头，要真是交代到了“馋鬼”两字。恐怕指的是饿鬼之类吧。生前对食物的执着、渴望，死后会更甚。

叶老头把这盒糕点给小丫头，肯定是好意。这份好意，确实也容易特殊的日子吸引些特殊的麻烦。平时是肯定没事的。鬼节，不也一样嘛。今年的，更不一样。除了小丫头自己留神之外，自己再来多兼看着点也确实更保险。

“你真的确定不要来一点吗？我也不会给你太多的，我自己也要的。就一点点，真不用客气的，这样你也不要吗？我觉得你跟他们其他人不一样，也像是跟我一样，迷路在这个车站里了，才想分你点的。”

女孩轻下了声音，又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车站里来去的魂流。

“其他人……我觉得他们……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但你好像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感觉你不一样。你真的不用吃一点吗？只要不忘记，迟早有一天，我们肯定可以出去，可以回家的！我也是那个老爷爷送我的，可以分你点。”

“真不用，小丫头。我是跟他们不一样。但跟你的状况嘛，也不一样。我不需要这个的。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这样，等有一天可以出去了，你还能记得回家的路。或者，就真只能等到哪天得我再来这儿接你走的时候，再出去了。”

“嗯？你能出去？”小女孩不相信地睁大了眼，“你真的能出去吗？你会不会只是刚进来，还没试过，不知道会出不去呀？”

零摇了摇头：“我能出去的。但不能带上你一起出去，小丫头。时间没到。等时间到的那天，不管你有没有找到家了，只要还在沂竹镇这一带，我们都会再见的。今天嘛，我就是来这里看看你的。”

“回家的路，还是得你自己努力的。我这样的，真帮不了你。这边有这边的规矩。你自己不小心进来的，还是得靠你自己走出去的。今天这个车站，你也知道跟平常太不一样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特意来找你的。”

“哦……这样啊。”女孩低下头、发呆似地看着自己前边的地面，已把糕点重新收好，并再次紧抱了怀里，“那……你算是来保护我的吗？”

“算是吧。不过仅限今晚，这种特殊情况。平常，我也有活得干。你呆在这车站里，别瞎跟着妖怪跑走，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安全问题。所以平时，你还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今天你要来找我，不找别人呢？我不认识你。那位送我糕点的老爷爷，我还在车站里看到过好几次。但你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嘛……暂时保密吧。现在的你，也还太小，估计说了也不明白。等哪天，到了那个我得去接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好吧。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但感觉不是坏人。也不是妖怪的样子。就算是妖怪，也肯定是很好、很好的妖怪！”女孩说完冲着零仰头笑了，露出的齿间都带着孩童的无邪与天真。

“被个小丫头这么说，我再脸皮厚，可都要不好意思了。但我只能陪你几小时。等会凌晨三点左右，我跟人约好了，得去接个人。不过到时，车站里估计也不会这么多人、鱼龙混杂了。”

“嗯。谢谢你来陪我！有人陪的感觉，还是挺好的。来这里后，我都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更加没人陪我。”

“是吗？我还在想着，要谢谢你这小丫头，不嫌弃我站在这儿、抢你地盘了。”

零同女孩相视而笑。

车站内的景色，是同这角落里完全不同的喧嚣。两人静静地注视向自己所融不进的热闹。

一样的景致，但当有人一同看着这同一幅景色时，并不会显得自己是那么的不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