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狮子的一挥爪后，整个车站都清静了太多。也让其他的声响显得格外得清晰，甚至可以说是能把响亮放大到惊人。

例如往日每日里，都会打开的北侧围栏，那于廊桥车站来说并不显陌生的“咔嚓”声，不过稀疏平常之事，声音并不算是太大。

但这会，镂空的围栏突然“咔嚓”地一声移出了上车口来，声响却似放大成了正常的好几倍，着实有些吓人。

怡怡原本还迷离在了阿霁那好看、又会折射出晶莹光泽的白色睫毛，以及阿霁那句好听的“你还真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丫头”中，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声音惊吓得猛得打了个颤。

阿霁则是相当地淡定，缓缓站直了身，把耳畔的一缕发抚到了耳后。转身看往北侧开了上车口的围栏处时，还不忘摸了摸怡怡的头给她压压惊。

“哎呀！还真是雪蛟姐姐！我还在想着您今晚是不是不来了呢？今晚上啊，可还跟往先年头有点不一样喏。全是亡魂，感觉大家个都避着今晚一样。”

从那打开的围栏缺口处，走出来一个十多岁模样的男孩子，短袖短裤，足上一双深蓝色便拖，手中还拿着筷子差不多长度、却又非筷子的木棒子。

只光看木棒子的形状，就能断定这不是普普通通的木棒子，绝不是随便走到山里头、稍微找找就可以地上捡到的那种。

之所以如此断定，是因为木棒稍许粗的一头，像是雕刻了什么动物般，有明显的凹凸之形。但大概也是有年头之物，磨损多了，具体是什么动物，若是不亲自拿在手上细细端详还真是有些难辨认。

“啊……这……这是……”刚走进了车站的男孩，一下又愣住停在了那处，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而他突然惊在原处之物，倒不是说车站内又闯入了什么新的人或物，不过是看到了体型巨大的雪白鱼狮子。

“是小瞳啊。我还想着，这么晚了，你应该不在了。”阿霁自然是已经留意到了这男孩的惊讶表现，她靠近鱼狮子，头贴着狮子那白色柔顺的狮毛，柔声而道，“被这小狮子，吓到了？”

男孩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我可没被它吓到！”

小瞳边说着，边瞅了眼怡怡。这女孩，他还是识得的。被困于车站里头的那个人类。虽然廊桥本体也是红，但这个穿了红色毛衣的人类相比之下，还是极为显眼的。

“我才不会被个狮子吓到。我可不会做连个人类小孩都不及的事情！”

阿霁听了不由地“噗嗤”着轻笑一声：“你呀，可真是不老实。吓到就吓到呗，还怕被这小丫头笑话不成啊？男子汉就得有男子汉的样子，别畏缩着不敢承认。敢于承认自己的弱点，本蛟看来，可也是男子汉的表现哦。”

叫小瞳的男孩不好意思地抓了下自己脖子：“雪蛟姐姐说的是！雪蛟姐姐，您今天怎么把……把……这鱼狮子带来了啊？它……它也要出来放风吗？”

“小动物嘛，总是多少需要放放风、运动运动的。不过，鱼狮子，还是宅的。平常雪山里走走；或者，体型变小些，泓汐里晃悠晃悠就足够了。基本不会出泓汐。今天也是我出门晚了。本来是打算万一到了车站，没见着你，就让鱼狮子带我过去的。”

“雪蛟姐姐，您这可就多虑了。我肯定是会在的！就算您不方便，来不了，我也肯定会在这等您来的！”小瞳突然毕恭毕敬起来，但下一秒就又改回了原先闲聊的状态，“一年，也就今天是能基本确定可以见到您的，我可不能错过。”

“小家伙，才多久没见，嘴巴可是变甜了哦。我又不是被禁足了。你要想来看看我，还不是来趟泓汐的事嘛！怎么说得跟一年才能见上这一面一样。说起来，你也有几个月没来泓汐玩了啊。”

“嗯，算起来好像是有了。这……鱼狮子真不要紧吗？不是说多看几眼，鱼狮子要是不爽了，也会怎么的、怎么的。”

小瞳依然对白色的巨狮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狮子。

前面，他就一直在车站外面等着。魂流稀疏散去，车站最晚往苕酒屋方向去的车子都已停歇，还是未见阿霁的影子。随后过了好久，本来还有些犯困了，突然之间被河水里起的大动静给惊得清醒了。

平和而流的河面，猛然地起了一大泼的水浪，瞬息间直窜进了廊桥车站内。那水浪里头，隐约可以看出点鱼尾、鱼鳍的形态来。

原本也是想着会不会是阿霁来了？但又不大确信，以往可没这种大动作，还是决定先等等。再说，如果是阿霁来了，往年那样，肯定站门会开的。没想到左等右等都没见围栏开出缺口来，才自己先进来了。

看到阿霁，他当然是很高兴的。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鱼狮子在！刚才的那波河水动静，不用猜，小瞳也已知道必定是这狮子引起的。

对于鱼狮子，他在泓汐还是听到过不少的传闻的。本来就让他每次去雪山必须得从两座石像样的狮子间穿过时，都是以深吸口气后、闭着眼迅速跑过的方式通过的，没想到石像下山活了，还跑来沂竹镇了。

“是哪个小家伙告诉你的啊？算是，也有这说法吧。不过我家的，可还是乖的。况且，你眼前的这狮子，不是本体。本体还在雪山乖乖坐着呢。这个只是鱼狮子释放出的灵，我再拿雪做了个形，让灵附上了上头而已。”

阿霁说着，随手打了个响指，片片雪花，也不知何处而来，便在车站站内纷飞着飘落了起来。

“雪也是水的另一种形态。借汐侯哥哥的河水用用，让附了灵的雪融化在水中，就跟鱼狮子入水为鱼的效果差不多了。再让雪重新成形，鱼狮子本来的落地为狮也就来了。骗骗你这样差不多的小鬼什么的，还是挺容易的。当然了，我本意是万一需要，好载我去万家灯火林那。”

“原来如此！”小瞳恍然大悟，“控制雪的形态，对雪蛟姐姐您来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还真的跟真的一样。雪还是雪，形态化了的时候河水里也不怎么看得出；再重新弄出形态来，就可以固态示人了。”

“这小把戏，你可别告诉别人。要是你敢说出去，我可不饶你！这把戏，吓唬吓唬某些人应该还是挺不错的。”说时，阿霁若有所思，某些人想到的自然是水璃啊、赤潋啊的。先前还没想到，这会聊天，还真是提点她了。

“一定不会说出去的！那雪蛟姐姐，您是要这会就过去吗？还是……”小瞳瞅向只安静听着、他来了后还全然没开过口的怡怡处，“要再聊聊？您还是头一回来了直接在车站里现身的。这人类看到了，需要怎么说吗？”

“这小丫头啊，挺有意思的孩子。来，怡怡，过来下。”

本来听到围栏车站口的开门声，阿霁直起身走开了也就几步的距离，这会怡怡走近，也不过是按秒计的事情。

“妖……妖怪姐姐，您叫我有什么事吗？”怡怡才刚说完，就注意到了男孩有些不悦的眼神，急忙怯怯地低下头去。

“跟你打探个人。应该也住这河边不远吧。你认识叫‘小颖’这名字的人吗？”

怡怡摇了摇头。

“那……好像是叫‘陆筱颖’来着的。认识吗？”

依然是摇头的回复。

“竟然不认识啊。还以为你能误入这车站，估计也是住附近不远，说不定能晓得这个人。”

怡怡是没有给出阿霁想要的答案，但从小瞳的表情上就能猜到，他已经知道问的是谁了。

“雪蛟姐姐，您打探的这人，是汐侯大人这一段河里深水区捞起的那个？”

“嗯。你认识？我就好奇想看看这人类丫头，是哪一点让汐侯哥哥在意上了。跟汐侯哥哥相连的人类，巫女一族的血脉应该也是早已遗失了。这个叫‘小颖’的人类，连巫女都算不上，真让我挺好奇的。主要……”

后面的，阿霁没有直说出口。也不是吃醋什么的情愫，主要……还是不想身边的人受伤。不希望亲人一般的汐侯哥哥，会因为在意上了个人类，到最后的最后，却落个还是被彻底遗忘的下场。

就像曾经一样……

曾经的那些祭奠终归不过依附，讨好、虚假。人类的寿命过短，一代一代更迭之中，连自己族群的东西都能丢失遗忘，更何况是对全然仅凭信仰来牵连的隐世之人。若是太过在意了，最后受伤的总会是这方的。

老山主，也算是那个现成摆着的案例。被从信仰巅峰甩落下的，就算曾被称为“神明”那又能如何呢？

汐侯哥哥之所以当时无事，没受到任何牵连。也不是老山主太过脆弱了。不过也是因为，水，显世的人类太过于离不开。至于山、地，靠山吃山、靠地吃地的时代一过，浮躁之心一起，都是可以抛弃的。但水，只要还居在这一带，光喝水这个事情就是必然离不了的。

本来还盼着汐侯哥哥可以尽早地、彻底脱离跟人类的这份后连的纽带。脱离干净了，回归到跟还没有人迁居此处的早前那样，不会再受人类牵连，多好！谁知道这会冒出个叫小颖的野丫头！

“主要……算了，也没什么的了。本蛟也就关心下自家汐侯哥哥而已。那人类丫头，住哪儿？河边附近应该没错，但具体哪一带，我私下没打探到。”

“雪蛟姐姐，问我可只能算是问对了一半哦。我不是最清楚的。在水璃姐姐的地盘上。她地盘上具体哪家，她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估计连家里有哪些人，学校在哪什么的都一清二楚。”

“呃……”阿霁听了竟然是水璃，不免小愣了一下，“还真是不凑巧！竟然是她那！那臭丫头，脾气可臭得很！对我这个长辈，还是行动不便的长辈，也分不清个辈分，都不知道多孝敬孝敬、说话多客气点、有空多送点好吃的过来。”

“水璃姐姐……脾气……很不好吗？”小瞳竖起手中木棒子、若有所思抵在下巴处，“我觉得挺好的呀。有时候，就有点小孩子一样调皮……而已。啊……啊……啊……雪蛟姐姐，我错了！我不说了！”

男孩刚说出“调皮”两字时，也没见阿霁有做任何的移动，就只看到了自己左侧脸颊附近的空气起了波澜。

但他一吐出“而已”时，空气的扭动却是直接作用在了他的左边面颊之上，正如同有人在狠狠扭着。

一旁的怡怡是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干嘛说是这位白色的妖怪姐姐干的，也没看她动。但小瞳同为隐世居民，对这种小事情可是清楚得很，除了这会的雪蛟，还有谁？

“知道错了吧？小孩子家的，学什么不好，可不能学胡说八道。水璃那臭丫头，本蛟说脾气不好，便就是不好。”

“嗯嗯！我知道了，我记住了。下次不敢了，绝对不敢了！”男孩搓揉着自己被捏得有点发红的脸颊，闭上了嘴，静候着雪蛟。

距离天明在愈发地靠近，小瞳瞥了眼外头。就算河水的景致基本平静不变，光线还是同着真实一道有着明晦变化的。

不知道雪蛟姐姐同这人类魂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再去晚些，恐怕万家灯火林的林火就都要熄了。林火敞亮时，才是那林子最美的时刻。

阿霁自然也是有着时候把握的分寸的，难得出门一趟，今年头的还是算偷溜出来的，可不能再错过太多。

虽然主要还是去祭奠下老山主的，但那片子的火，确实也就每年这个时候最明亮了，也像是在一道回忆那一日旧人逝去一样。出门的时辰上本来就已经晚了些了，不能再多耽搁了。

但动作举止上，阿霁看上去还是始终那么不慌不急的。

“人类的小丫头，也算是跟你有缘吧。既然小瞳来接我了，这鱼狮子，我也不用劳驾它送我过去了。暂时，就让它陪着你段时间吧。这狮子，就算是吓唬人也好的。但只能关键时刻、真正需要的时候才麻烦它哦。我可不希望它太辛苦，就算不是本体，好歹也是我家的孩子。”

“啊？”还未等怡怡反应过来，倒是小瞳忍不住发出了惊讶万分的感叹。

而那白色的鱼狮子，也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阿霁。一双狮眼中，惊错之余，还满溢出了可怜巴巴之感。

“来吧，鱼狮子。”阿霁不由多说地只冲着鱼狮子说了这一句，白色、且于这廊桥车站的空间来说显得极为巨大的狮身，一息间已化为了不过指甲盖大的雪花瓣，款款着飞飘至了怡怡眼前。

“别不开心。等时候到了，我就来接你回家，回归本体。”阿霁说着，笑、音皆柔和。而除了话语之外，她借着意念而传达出了另一个意思。

“小狮子，帮我好好看着怡怡这丫头。本蛟倒是好奇她身上丝线的事儿。还有帮我在这沂竹镇上留神下，让汐侯哥哥在意上了的那另一个人类丫头的事。这可是交给你的重要差事！这事情，交给你我更放心些，可没打算丢下你的，知道了吗？”

这番话语只有已化成了雪花瓣的鱼狮子听到了，也正是听到了主人的真实意思，原本漂浮在怡怡眼前、却排斥着不肯再多动的它，极为配合地朝着怡怡红色的毛衣前贴去。

白色的雪花贴上了红色的毛衣。雪花未融，只是变得更为晶莹玲珑了，形态也是配合着少许大了些。且联结了雪花的两侧，同时生出了银色的细链子，一下成了挂于怡怡脖间的挂饰。

“小丫头，改天再见了。在再次见面前……”阿霁眼神落在了女孩始终未松开过手的糕点盒子上，“你盒子里的是点心吧。要是我猜的没错，还是显世来的点心。可记得偶尔吃一点。下次见你面的时候，我可不希望你不记得本蛟了，或是连自己都忘了回去的路。”

阿霁说完，单手拄着杖子，径自便往小瞳那走去。

东升的太阳尚未开始尽情倾泻新一日的光缕，但明亮透入，让阿霁白色的背影也如她的睫毛那般，恍惚间总闪着宝石光芒般。

小瞳急忙地跑至了围栏缺口的上车口处，毕恭毕敬地弯腰，向着走来的阿霁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那个……妖怪姐姐，谢谢你！”怡怡的声音此时才从后头传来。喊得极为响亮，空荡荡的廊桥内隐隐间似乎还起了些许的余音。

前边没想到会突然说把狮子留下陪她，更是诧异于狮子竟然变成了自己脖子上挂坠，一时间没缓过神来，待这会反应过来时，也不知是否传达到了。

阿霁已从那围栏缺口处走了出去，而小瞳的身影紧随其后。

再一次的“咔嚓”一声，围栏已合。

怡怡知道，看外头的风景，也是看不到刚刚那妖怪姐姐的。就跟上次那个妖怪老爷爷离开时一样，就算想看，也只会看到一如既往平静着的河景。

但是，重回到了除自己外、空无一人的车站，她却已经没有之前时那么孤寂了。

“大狮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好朋友的！”怡怡笑着，轻轻触了触垂于自己红衣前格外精致的雪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