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桐站起身来，看着这群威猛的骑兵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儿。

十九年前，他还很小。那时候，他的父亲也是大燕国赫赫有名的一个将军，他同军营里的将士宛如手足，还经常把他们带回府里招待。别看那些叔叔个个看起来凶巴巴的，但为人却是极为和善的，对他也是宠溺得不行。

后来边疆战士吃紧，他们同父亲一起，披甲上阵，可是后来却无几人生还。

那个时候，纪伯桐的脑袋里，就又多了一个词――弯刀铁骑。

应奴看出了纪伯桐的不适，她走上前来，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纪伯桐转过脸来，安慰地回以她一个微笑，他不傻，虽然心里有些介意，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李彧亮了亮手里的剑，冲着手下的骑兵道，“把该带的人带上，咱们准备回王城了！”

什么意思？

“等等！”

禾婳往前一步走到李彧的身边，“这位李……将军，现在马上就走，会不会太匆忙了？”

李彧双手抱胸，“今日把弯刀铁骑调过来救你，已是很不合规矩，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等把你们带回王城之后，就让他们立刻折返边关。”

原来，他是太后的人。想来她必定也是收到那封她寄回去的信了。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将军。”

但不管怎样，他的架势都是不可能再等的了。

禾婳拉了拉纪伯桐的手，用目光询问着他，他握了握她手，“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头李彧已经让人捆了王承之，他走过来问禾婳，“你在信里说已经坐实了他们的罪证，不会有误了吧？”

“放心吧，既然要回去了，那我就再修书一封，让游原县城的证人也出发吧。”

王承之眼睛一瞪，这怎么跟自己父亲那收到的消息不一样呢。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意图用身子去撞禾婳，站在他身后的骑兵轻轻一拉，便又狼狈地往后摔了去，“你说什么你！”

禾婳冷眼眯了眯，“之前都是你上跳下窜，现在该轮到我了。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一个队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是一阵尘土飞扬，便很快没了踪迹。

等他们走后，刑场之下的百姓才敢抬起头来，各个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又作鸟兽哄散。

今天好大的一出戏，王家的人落了难，被斩头的人蒙了恩，此时落幕，还能回去赶个下午饭，跟邻里街坊说道说道。

途中，禾婳出于好奇，还是像李彧打探了一番。

原来，在她的信被送出后的第二天夜里，王城里万浮宫的那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也就是这同一天的中午，李彧办完了自己的私事回到大食。太后亲自在万浮宫设宴款待了他，还邀请了禾琮出席，正式地把他举荐给了大食王上。

“母后。”禾琮从屋外进来，看到太后再拿着一张纸发呆，好奇地凑了过去，“是我阿姊来信了吗？”

太后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禾琮快速地扫过，果然不出意料地暴跳如雷，右手成拳捶在桌子上

“他们欺人太甚了！！”

眼里有团火要呼之欲出。

“母后。”禾琮抬起头来看向太后，“王承之他如今已经起了歹心想要对阿姊下手，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得想想办法帮帮她呀！”

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跟禾婳才认识多久，你就这么想帮她吗？”

禾琮肯定地点点头，“她是我阿姊呀，血浓于水。”

太后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竟然有些捉摸不透他了，明明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可有时候在他的身上，却总能捕捉到一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气息。

他从来没有主动地靠近过哪个兄弟姐妹，虽然说一方面的确是他们也有不好相处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禾琮真正想要去亲近他们，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现下这对母子好像都各怀心事一般。

“那这样吧，母后给你出个主意。”太后的脑袋里突然灵机一动，“只不过这得暂时借用你的虎符一下。”

虎符是兵权的象征，通常只掌握在大食王的手里，凭此来号令全国各路军队和所有的将士。国玺掌控在王相手中，想要走政令这条路去救人肯定是行不通了，唯有另辟蹊径。

“母后想要这虎符做什么？”

禾琮犹豫了一下。

其实先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就派人把禾琮秘密地叫到自己的床边，亲自将虎符传给了他，还嘱托他，说此符非战不能出，更不能交给他人，甚至包括他的母后。

他特地提了一句，千万不能落在你母亲的手上。

小禾琮正想要问为什么，但先王已经没有了兴致，躺下身子，闭上双眼又陷入昏睡中去。

他生在帝王家，自小比别人多了一份敏感之心。从那一日后，禾琮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疙瘩，见着太后还会有几分心虚。

但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你不是想要救禾婳吗？那自然是救人了。”

太后自然而然地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禾琮有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救？”

“那就得借一队弯刀铁骑用一下了，王家人在永安县猖狂多年，如果不是这样的雄兵，轻易都镇不住他们。”

弯刀铁骑共有十三营，每一营下又有四个连，一连之下又有三个排，每个排大约有三十人左右。太后所说的一个队，指的就是一个排的意思。

“这样好吗？”

为了调动一个排就要把虎符交出去，等于是拿自己的江山去换这三十多个人一样。

“你不是要救禾婳吗？你且看她值不值了，哀家也不逼你。”

太后转过身，躺进一把太妃椅中，轻轻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

禾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时，目光坚定了几分，“母后，我听你的。”

“但是这兵符事关重大，若要从寡人手中交出去，必须是得力的信任的人选。”

太后把禾琮拉到自己身边，体贴地给了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这个自然，母后怎么能做对你的江山无益的事情呢！”

“你可有中意的人选吗？”

禾琮捏着两手交握于腹前，低着头往下看，正好目光对着太后那双金丝蜀绣的锦鞋。

“你看――”太后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询问道，“你看今日午宴上的那个李彧怎么样。哀家跟你说，那是个顶好的孩子，你信他，将来于你有用。”

禾琮之于李彧，也不过是今日才见，太后晚上就想着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他，他不免多起了一份疑心。

“此人可信吗？”

“他是跟着我来大食的，也是哀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要开拓大食，天下归一，重回盛唐，哀家给着人呢。日后你多多接触了，就会明白他的好的。”

太后提到李彧的时候，眼里泛着光，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于是第二天，禾琮就单独召见了李彧。

来的这个男人其实要比十岁的禾琮要高出：一大截，禾琮唯有坐在高高的王位上，才可以睥睨这个年轻人。

他举止得体，进来就先不卑不坑地向禾琮行一个礼，整个人透露出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

“你先坐。”禾琮坐在上座，让小桂子亲自给他搬凳子。

但谁料李彧却是纹丝不动，他抬头看向王上，“臣下站着就好。”

倒是挺有几分个性的。既然如此，禾琮也不勉强他了。他滑下王座，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明黄的袍子抓着李彧的目光，他每走一步，李彧的目光就往下移一个台阶。

禾琮走到第三个台阶的时候站定了，这个位置，他抬起头，正好与李彧的目光齐平。

他从怀里掏出虎符。

李彧亦伸出双手去接。

“你知道这个虎符的重要性吧。”

“臣下心中有数，就是掉了我的脑袋，我也必然把这虎符护住了。”

在要把虎符松手的那一刻，禾琮突然停住了。

“寡人的意思是，你会把它还给我的吧？”

李彧突然就笑了，没有逗乐，没有讽刺，没有尴尬，只是很温和的平静地笑了，“这个自然。王上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这一句话无形之中又在王上的面前表了一把忠心。

禾琮终于放开了手，那枚虎符就正好落去李彧的掌心。

“有件事寡人还需要向你打听一下。”禾琮叫住了意欲转身离开的李彧，“你跟着我母后从大燕国过来，你应该很了解她吧？”

“太后娘娘慈祥和蔼，对于像我这样的无依无靠的孩子，确实给了很多照顾。”

禾琮点点头，可又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不止如此，于是试探着问道，“你知道太后一心想要攻打大燕国吧？其实连寡人也很想不明白，那是生她养她的母国呀。我担心母后是不是有什么心结，李大哥，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故意叫了一声“李大哥”，以此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但李彧脸上的笑突然就僵住了，然后嘴角的弧度很不自然地消失了，眸子里的光突然就暗了下去。纵然他一心想要掩盖这种情绪的变化，但还是留有痕迹，被禾琮一一捕捉了去。

他的神情，跟他母后提到大燕的神情很相似，都是难以抑制的伤感。

但偏偏嘴上还强撑着，努力装作没有事一样。

“王上，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太后若真有什么心结，大抵还需要你去多多关心。”李彧低落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来，“臣下只是知道，太后娘娘一心为了你，为了大食，操心劳力，鞠躬尽瘁。”

禾琮知道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索性就放过了这一茬。

“我自然知道母后的辛劳，寡人心里都记着呢。”他把手背于身后，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好了，你已经拿了寡人的兵符，按照约定速去边关调兵到永安县营救我阿姊，务必要把人好好地带回来。”

“臣下遵旨。”

李彧领了令，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缓步退下了大殿。

他一走，禾琮明显情绪低落了很多，也不管地板脏不脏，直接就坐到了台阶上。

小桂子走上前来，他都视若无睹，只是两手撑着脸，仿佛是在冥思。

小桂子这次机灵了一回，并没有打扰他，而是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过了很久，禾琮突然叹了一口气，“桂子啊――”

“奴才在。”小桂子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洗耳恭听。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呀？”

“在奴才看来，人间豪杰，还得你来排第一位，你就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小桂子说这话可是真心的，禾琮还这么小，就已经被推着走上了王位，而且他也知道在时局不利的时候要韬光养晦，在这个就知道争宠的年纪，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禾琮却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现在，处处受制，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捏在王丞相的手里，就是捏在母后的手里。”

“太后也是为你好……”

但她可能也太过仇视大燕国了，有些好战，都没顾及过禾琮是怎么打算的。

小桂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了，殿内死气沉沉，过了好久，只听到禾琮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