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这个女孩，是她把我的眼睛变成了一双能发现美丽的眼睛。她最先是让这双眼睛看见了应该尊敬和敬畏的我自己，然后我才用这双眼睛去看人类，看人和宇宙。

          初中开学不久，我慢慢熟悉了初中的学习方式，熟悉了一些不同于农村来的小城市的孩子。对于城市孩子的张扬，傲慢，和自私，我感到很陌生，不敢对拥有这些品性的他们有所靠近，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甚至低卑的地方望着他们，也不靠近，也不远去，陌生，但是我很好奇，我是要学习这样的品性吗？与我同样从小学一起来的同学，由于在街市上的熟悉，他们很快能与城里的孩子在心理上保持一致了。我呆呆的学习。

        五十几岁的女老师，给我一个班干部职务，纪律委员。首先，是因为我的成绩还行，另外我木呆的性格可能很符合做老师意志的执行者。

         “你不要怕，谁说话，你就给我骂他们！”老师把全体班干部叫到办公室，交代各个干部应该做的事情，最后她留下我，拉着我在椅子边说到。

      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点点头。

      于是在自习课上，老师没有来的课堂上，总在一群嗡嗡的讲话声上，响起一句句震动教室的制止说话的吼叫：

         “不要说话啦！”这是我参与公共事务的第一句有用的话，课堂会安静下来，因为教学楼只有三层，所以这个声音很可能会震响整个教学楼，这可能就是每天早上那两个混社会的流氓学生堵在三楼楼道口欺负我的原因，后来我想。这自信，其实是家里面那一片田地上的四季和劳作，以及父母的朴实给我的，它直接而纯粹。所以令他们嫉妒吧！但是，那时，我自己不知道。

          有一次，课间，我把课堂作业写完，坐在课桌上，茫茫然看着教室里的同学或是追打，或是聚在一起聊天，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脑袋里一篇空白。

         突然，一个清脆的笑声从北边的窗户传过来。那笑声如此大方，纯粹。教室里除了老师的教学和呵斥声，同学们追打吵闹声，还有我的呵斥声可以比过这声音外，没有其他声音，而且老师的，同学的，我的都带着对平庸生活的怨怒，她的这个笑声却带着温情和从容，听得出它的主人开放着的心。

        我转头看过去，一群穿着漂亮而个性的衣裳的女孩子们在北边窗下的一个课桌边聊天，她们是城里的孩子。她们簇拥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有着干净的，娇稚的脸蛋，笑给她的脸蛋很欢乐的真诚。我虽然和他们读了有几个月了，但是除了以前的小学同学，我不认识其他同学。但是，我居然从课桌上站起来，从教室这边的门口边的课桌径直的朝着这笑声走去，越过众女孩的眼睛，看着那个笑脸，呆呆的站着。那欢乐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转动，将里面的目光和我的惊奇的，呆傻的目光对上了，没有蔑视，只有热情，我们的目光交织了几秒，我的心好像被雷打了，一个白茫茫而又无边无际的宇宙一下子生出在我的心里，那里面后来生出许多东西，甚至一个世界。为什么，我从未和其他人对视过。对视里原来有这样的温暖和相知。

        上课铃声响了。

        后来，我总想回忆起自己回到座位上去的情景。但是记不起来，我只能瞥见其他女孩看见我如此情态的讥笑，而我却把魂留在那桌边，身体挺挺的回座位去了。

        后来，教室里经常能听见她的笑声，我不管这笑声响不响起，时刻都想去看见她那张温柔的笑脸。或者说，自从第一次开始，第一次听见这个十二岁的笑声，第一次看见拥有这个笑的十二岁的人儿，开始我就永远有了这个想法。

         但是，我不可能直接走过去。我们的同学对于男女之防，很有古代的理念，他们会讥笑和女孩靠得近的男孩，另外，我还有初到城市的因为陌生带来的羞涩，虽说只是个小城，但是这里面的生活方式和依靠耕种田地生活的人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很不相同。然而，新环境的陌生给我的孤独，和贫困带给我的我所不知道的被人隔离感（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贫穷会被人群抛弃的社会态度，我只有在小学时因为贫穷而感到自己家没有钱中的没有而自卑，我不掌握家中钱的赚取的艰难和使用的情况，所以根本不知道别人对待贫穷的人的态度），让我多么渴望一个和善的朋友啊。

          非常巧，老师把她的座位调到了我的后面。老师是非常反对谈恋爱的，她当然不知道我对清水的依恋和好奇。我非常好奇，她为何独独将那么美丽的笑总是给我。我个子矮小，相貌平平，我也不会逗女孩去玩好玩的东西。成绩虽好，但也有比我更好的男孩子。总是有些什么的，我很好奇。我一边在享受着她的温柔的笑和言语时，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我总模模糊糊，不能明白。只觉得无聊，沉闷的生活，好像有一丝金色的光，照进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很吸引我，到底是什么。

         清水是我们小城上的女孩，她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早上，她从北边来，我从南边去。我们对视着在校门口相遇，路西边有一片几十亩的大片荷塘，我总记得夏天的情景，碧绿的荷叶像大海，其中的白莲窜出来，轻轻的荷花的清香浮动着。我总以为，清水就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她好像从没有烦恼，总是眉目飞扬，精神饱满。我走过去，她骑车过来，她就害羞的叫那个痴痴的看她的我：

          “辛轩宝！”她娇羞的叫完这几个字就露出洁白的牙齿低着头笑，把笑声藏起来在她的下巴和黑发中间。“宝”不是宝贝的意思，在我们的方言里有傻瓜的意思，严重点含有愚蠢的意思。在骂街的人那里这是一个恶狠狠的骂人的字，在亲近的人那里是有亲近的意思的，我不敢喊她做清水宝，就算是在日记里，我也不敢写，我在下笔时，在心中喊到清水宝，我的心就噗通的跳，脸蛋就发热，长大了也这样，现在也是。在现实生活里就更不敢了。

          于是，我能够经常和她亲近着。那两个学期啊，如果我知道这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我会将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看着她，和她说话，不管那些十二岁的孩子从大人社会承接而来的成见，也不管老师们为初中生规定的校规。我是多么看不腻她啊，她早上去黑板前，写好值日生的名字，施施然走过讲台，偏着头微笑着望着我，我便也望着她。有时停电了，她在讲桌后，人工喊眼保健操口令，我就从双手下把眼光从空隙里放出来，看她。她被看得害羞的模样，侧着头，掩着嘴笑向窗外的天空时，很美。

         我真想用文字，把那时她的每一秒，她的每一个笑，每一寸肌肤，以及她的生命所存在的那每一秒世界都认真的仔细记录，但是好像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工具，文字也没有，只能用人的思念。

            “辛轩宝，你觉得这一段，该怎么写？”清水常常用笔敲打我的肩膀，而总问一些非常私人的问题，但是这些私人的事情，却总充满着一种金色的光。

           我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她和我的说话。于是我总是充满期待和欣喜的回头去，我看见她拿着自己写的作文，她的字不是很美，但是工整，圆润，这些作文题目都是课堂上的作业，什么“最有趣的一件事”，“我的父亲”，“可爱的__”等等，我们总是按着课本上教的，老师教的写出来就好了，那些能激发真情的内容，也不过是那几个现成的细节，这次清水拿来的题目是父母，我早就写好了，我写的是妈妈，我将妈妈起早贪黑去菜市场买菜记叙了一遍，给我们家赚生活费用，然后总结非常伟大，没有很深刻的细节描写，估计我比较粗糙，也还不懂生活的艰辛，不知道每一刻父母度过的那个世界，是那么的艰难和险恶，所以我粗粗将这这样的作文作为任务完成了，一个义务而已嘛。

            “你看，这样写，好不好，雨水淋湿了爸爸的雨衣，爸爸的头发，爸爸的裤子，雨水也淋湿了我的脸，淋湿了我的衣裤，但是我的背感觉到爸爸的胸膛的温暖，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单杠上，外面是无边无际的寒冷的雨的世界，但是父亲的胸口却是我的温暖的世界。”清水把这一段念完，我呆呆的望着她，这望着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好看，她温柔了，我的心被她的文字所表达的思考震惊了，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思考，世界上还能思考这些东西。我从没有在书本以外看见过，听见过这么私我的，细腻的细节描写，在我观念里，文章这种东西，是那些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上的人写出来的，因为没有看见过这些人，所以这些文字就和天生的差不多，和我这样的人，只能学习他们，然后按他们的思维思考，我写作文必须按照他们的细节去生活里找到同样的细节，才是对的，中心意思也要总结得和他们一样，要不然就不是学习，就不能在学校呆着，因为你和学校代表的思维不一样。而那些官吏，除了村长，我所认识的官吏全部是从文字和电视机里得来的印象，从没有接触，觉得他们也是天生的，我们要按照他们说的做，要不然，就不能生活在他们所能影响的范围内。文字里，怎么能有私我，权力里怎么能有个人，这是我少年时代的观念。大自然以外的社会世界里，是没有私我感情，是不存在个人权力的。

       但是，清水把这个观念打破了，她有和课本上的作家不一样的细节描写，虽然最后主旨还是父爱，但是这个细节是她在她的生活里得到的，她是真的用身心体会到父爱的。我没有说话，清水看着我呆呆的望着她，她娇嗔一句，哼了一下，笑着用笔在我望着她的目光上划了一下，低头在桌子上继续写去了。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和她静静的谈论，思考不同于现实生活的东西。但是，她怎么就能知道，我能体会到她要说的这些，她要炫耀的这些呢？我好奇，难道她要在我身上找到的就是这个，她要找到的这个东西很让我疑惑，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好像感觉到了，但是又不能具体把握。

         她对父亲的感激，那片暖意，让我想起小学时的一个夏天场景来，父亲往浙江去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家。一日深夜，忽然下起大雨来，打雷闪电，狂风大作，矮小破旧的土砖房子顶，在摇晃。母亲害怕房子塌了，于是把弟弟抱着，把我拍醒。关上门，打着雨伞，带着我们敲开邻居家，邻居也只有一个妇女和她的两个孩子在，但是，她家是水泥砖楼房。母亲日常与这家的女人相处得来，于是我们四个孩子睡在一起，母亲和他们的妈妈睡在一起，雷雨声小了很多。但是，我至今也记得打雷闪电时，那雷声，闪电，和母亲叫喊我们兄弟俩的嘶哑的声音和慌张的眼神交织在一起的情景。这样的事情在每家每户都有，但是我们经常忽略它，而去把一些精神浪费在其他的事情上。我的清水，对啊，为什么我们要因为贫穷所以在别人的轻蔑里，也认为和自己相关的一切不重要，也要让他们的轻蔑所掩盖的我们的自信被自己消灭？我为什么不能痛恨他们企图这样消灭我们的自信的恶毒与愚昧表示痛恨，我又为何不能站在我的贫穷却真实的生命上反抗他们的一切？甚至，我为什么就不能打败他们？后来，我看见子贡以宰相之位，千金之家嘲笑颜渊，反被颜渊呵斥到惭愧的事情时，我才知道，这是可以的。清水，和我所想的没有错，只是那样的事情，必定出现在一个我们所还没有看见过的风气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风气，如何才能形成这样的风气，这些事情，一直让我思考，也一直让我怀念着清水。

       我有了一个自己的日记本，我把对清水的思念全部记在里面。我慢慢的不再恐惧那些新事物，我经常做梦，梦见清水微笑着从莲花丛里走来，跑到我面前，与我对视一眼，然后领着我往前跑去，我跟着她留下的荷花的清香，随她而去，突然之间，白雪哗啦啦掉下来，我们从淋淋落落的白雪中冲过去，就到了一个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湛蓝湛蓝的天空，有一座抬头才看得到顶的大山，那座大山之顶是皑皑白雪，耸立在青天里，雪下的山体是碧绿碧绿的，我和清水站在山下的田地里，田里的油菜花金艳艳的，干枯捆好的稻杆堆，就在旁边，遥远的风从后面辽阔的平原吹来，我望着清水，我又望着那雪山顶，我赞叹着，好白好白啊，清水和我一同望着，也欢快的笑着。那座山上不知道有什么，但是那里充满了一种诱惑。我还是能梦见一个黑暗里的高大的怪物，在向我走来，他的头顶是三根冒烟的大烟囱，我知道这就是出门就能望见的化工厂的那三根烟囱，发出巨大的阀门放气的声响，他的腿上长着上公路时那家人的那只狗，楼道口以握手为名欺负我的那两个小流氓的头就在那个狗头下，那个狗嘴里口水掉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上面是电子游戏机店里面的游戏机，那个带着红球的操纵杆在不停的左右转动，妈妈从姨妈家弄过来的衣服和鞋子也长出牙齿，在那个巨大的怪物头顶叫喊，那怪物总是捉住我的脚，然后我大叫着醒来。

          我在日记里拼命的写着白日里课堂上与清水有关的事情，我总能梦见大雪山下，清水和我讨论课本上的题目。早上醒来时，胸口暖意绵绵。但是我离开能看得见的田野和涟水河以及东台山，我就茫然失措。大雪山带给我的快乐，怪物给我的恐惧，不知道为何有这种快乐和恐惧时的迷茫，还有莫名的愤怒，我的少年时代，可能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长大的。

秋冬天虽然有美丽的金色河堤和白雪，但是我的生命却是很窘迫和尴尬的。

由于我不穿妈妈从姨妈家拿回来的表弟的衣服和鞋子。所以秋冬季，只要还不下雪，我就穿着一件上衣，一件裤子，一双凉鞋。在同学们都是严严实实的衣服中，我很另类，寒冷，我是深有体会的。下课十五分钟，我假装去上厕所，离开教室。我在操场来回的跑动，如果楼道上没有人，我便上下来回，让身体暖和起来。

寒冷还带来生病，我常常肚腹不好，尴尬的事情出现了，清水就坐在我后桌，但是我经常在上课放屁。起初还是憋着，慢慢放出来，但是慢慢的，也就不管了，又臭又响。清水常常拍打我的肩膀，嗔怪我，我红着脸回头，却看见的是她黑色的眼睛和掩着嘴的笑，虽有怪我之意，但还是带着包容。我总是期盼着干冷的天气过去。但是，我还是倔强的不穿那些别人的衣服，直到下雪时。我后来想，自己也太矫情了，最后不还是要穿吗？唉，只是让小小的清水受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