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五年,春,惊蛰。
许都,许昌宫。
夜里细雨浥轻尘,宫门前的青石板御道上,深深浅浅的积了不少水坑。
晨间初晴,尚不及斑驳檐角,便又在突来的细雨中,迷蒙了前路。
惊蛰春雨,覆了宫门御道,蒙蒙雨雾中,依稀有车来。
宫阙静谧,钟鼓隐鸣。甲士肃穆,警跸无嘈。
值守的羽林郎们目不斜视,却依旧有人耐不住紧张,在车轴骨碌声由远及近的响动中,偷偷斜了眼,望向路尽头。
路尽头,马车来得缓。车前落着布帘,却挡不住低起的风。便在风过的时候,帘动人影现,瞧得清车内端坐一位女郎。
那女郎一身宫装,雍容淑仪,神态潇然,脊挺如竹,面莹如玉,眼澄似水,风姿清卓,年华正好。
只是一瞥间,便有甲士紧了紧手中的长槊。
“人来了!快去报之董将军!”
窃声细语,恰被车轮轱辘声掩盖。
御道幽远,天地寂静,车过留声,风雨渐止。
马车行至掖门前,便有值守军官率队阻拦,例行公事道:“来者何人?进宫门缘何不下车!”
驾车人微微一怔,先是讶然于拦路者竟认不得此车,但随即却是面有怒色,脱口骂道:“大胆!瞎……”
驾车人怒骂出口,车外两侧的护卫纷纷手握剑柄,怒目而视。
那掖门官被左右护卫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几步。直到退至甲士肃立处,才堪堪停住。
“不可欺人。”车内传来一声清冷的女音,而后便有一只手,掀起了车帘,“是我。”
声落人现,布帘后露出一张举世闻名的容颜。
无关艳美绝伦,不过清卓风姿。
“你?你是何人……”然掖门官只怔怔难言,竟是不认得眼前人。
他恍惚觉得应是熟悉,却又十足陌生。又瞧着这女郎气度不凡,一时有些愣神。
“你不认得我?”那女郎微微笑着,温婉淑仪。
掖门官下意识摇摇头,强自镇定道:“不管你是何人,进宫皆需下车。”
那女郎挑眉一笑,微微惊讶道:“你不是本地人?你是新来的?”
她似乎久违了这种新奇感,一时间,眸中多了些趣味。
然而不及掖门官应答,先前仗势的驾车人忽又开口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连堂堂太傅你都不认得?”
“诶……”女子闻言蹙眉,却来不及打断叱呵。
“啊!原来是萧太傅!”掖门官像是被人点醒,顿时面有惊吓。
萧凌,萧太傅,乃是大汉王朝当下最传奇的女人,亦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位极人臣,独宠天恩。
掖门官虽不认识萧凌本人,却对她的名字如雷贯耳。
汉初时,百官公卿表上曾载:太傅,古官,高后元年初置,金印紫绶,位在三公上。及于后汉,百官志上也言:太傅,上公一人。至于本朝,亦在天子东归后复置,位列三公之上。况且,这担任太傅的人,还是一介女流。
坊间有传闻说,萧太傅作为大汉开国第一功臣萧何的后人,是先皇灵帝给当今天子定下的娃娃亲,今后是要掌凤印的人。也有传闻说,萧太傅的父亲,酂宁侯萧岱是先皇的总角之交,而太傅年长天子许多,应是托有顾命之义。
但无论如何,这些话,掖门官却是不信的。
因为自从董卓之乱开始,天下便是群雄割据,诸侯并立。仅仅靠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区区一介女流,又如何压得住那些个诸侯?又如何能在天子危难时,迎其东归,再延大汉国祚?
或许,军中的传闻更可信。
据说这位女太傅,发迹于行伍,称雄于荆楚。稚岁封侯,女身拜将,不但能征善战,而且杀伐果断。传闻昔日在荆南,初治武陵时,便于一夜之间斩杀贪官恶绅一百七十三人,直杀得人人胆寒,再无作奸犯科之徒。之后坐拥荆州,带甲十万,扫平四方,方迎天子东归。
如此,方能恩宠独厚,圣眷弥天。
多少念头闪过,却也不过瞬息。
掖门官恍然梦醒,急急单膝跪地,抱拳请罪道:“不知是太傅进宫,还请恕罪!”
而随着他一声惊呼,身后的卫士都适时见礼,齐声拜道:“见过萧太傅。”
萧凌笑了笑,示意左右搬来踏阶,提裙下车。
“听说前不久宫里新换了一批宿卫,没想到今日却教我碰到了。”萧凌口吻随意,并没有太过拘礼。反而话中带着几分潇洒,自顾自往掖门里去,“今日不比往常,那便下车走路罢。”
她无视驾车人的劝阻,只朝掖门官笑道:“你不错,做得挺好。”
一言落,竟无视男女大防,将掖门官拉了起来。
“身板还行,可再练练!”萧凌拍了拍掖门官的肩甲,眉宇间再添几分兴致。
她越过众人,径自往大殿去。
她要去完成最后的承诺,然后接下来,便是远离帝都,给彼此一份安宁。
“今日一别,他坐朝堂,我居军营,或是彼此最好的归宿……”
风似休住,雨亦停歇。
掖门往大殿的前路上,却只甲士静立,人影寥寥。
刚到殿前台阶下,上头便有一人迎下来。那人汉官威仪,远远小跑几步,待相近,已拱手拜道:“孔融拜见萧太傅。”
“孔少府?”萧凌微微挑眉,却神情冷漠。
轻哼间,已然似笑非笑道:“少府平日里皆是以笔伐罪于我,今日怎得亲自相迎?可别告诉我,只因是我还政天子,便摇身一变,成了你心中的忠臣?”
孔融稍愣,片刻却是诚然笑道:“忠臣还是奸臣,皆不过太傅一念之间。今日太傅还政陛下,自然是我大汉的忠臣。而我孔融,也愿意为之前的苛责与错怪,向太傅请罪。”
“免了!”萧凌漠然打断,并不想同他多言,只是冷冷道:“天下名士的罪,我这司晨的雌鸡可不敢妄断!”
“你!”孔融涨红了脸,只瞧着萧凌甩脸而过。
萧凌不屑同这般文人打交道,却也不愿为难。她故意甩了个脸色,省了耳边叨叨不绝。
待到登上台阶,立于大殿门前,才发现天子并未坐堂。
百官殿内纷纭,鲜有关注殿前。倒是殿门处立了两人,教萧凌皱了皱眉。
一人议郎吴硕,一人偏将军王子服,皆是“还政于天子”的簇拥者。
“太傅来了。”吴硕上前见礼,之后躬身请道:“百官早到,只等太傅一人。稍候请出天子,便行还政大典。”
“嗯。”萧凌沉声一应,便起脚往殿内去。
不想王子服伸手,竟是拦阻道:“今日太傅还政,是为国之大事。天子降恩,却也分时而待。今次不同往昔,不可再携剑履上殿,还请太傅去履解剑。”
“让我去履解剑?”萧凌冷冷一笑,当即起手强拨。
只一撩,便将王子服推开数步。
“天子既许我剑履上殿,那便是不分时日。倘若陛下真要我解剑,便请亲自来。”她十足强势,言语中并未有多少敬意。
“你!你敢亵渎天威!”王子服踉跄险倒,再不敢拦,却心有不甘,搬出天子说事。
萧凌尚不及进,闻言自在门口转身,讽刺道:“今日还政,我已示诚。宫装不藏兵甲,明眼人岂能不见?至于去履上殿,呵呵,这春寒料峭的,想来陛下也不忍看我脚冷吧。”
她哼一声,不顾王子服黑脸、吴硕讪然,复又警告道:“今日我虽还政,却犹总督天下兵马。若有人不怕死,觉得自己脖子硬,尽管来试试!”
话落,再不理跳梁小丑,直入大殿。
于她而言,“还政于天子”并非不能接受的退让。而对于那些保皇党们,也并非一定要放逐打压。只不过历史的教训告诉她,所谓的保皇党,不过是借着忠臣的名头行争权夺利之事罢了。正因如此,她自迎天子东归起,便从来不予这些人好脸色。
至于今日,她亦不怕。既然敢还政于天子,那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这宫中宿卫数百,皆乃心腹领之。旦无甲士相助,凭借几个不入流的“忠臣”想要对付她,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再则,倘若不是酂宁侯萧岱同她开诚布公,尽诉当年宫闱秘闻,并且作保无虞,她也不会就此还政于天子。
至少,在还政于天子前,她会先拿保皇党们开刀。
思绪游走间,人已进殿。而百官早被殿门纷争惊扰,纷纷朝拜,“参见萧太傅!”
萧凌颔首点头,示意受礼。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并未发现酂宁侯萧岱的身影。她微微叹息,不觉怅然,“想来他也是纠葛于这份父女之情,故而告病未朝吧……”
将心比心,即便是她自己,在听到当年的真相时,也有许久的黯然。
惆怅不过一瞬,再回神,自是古井无波。
萧凌道:“内侍,去请陛下吧。”
内侍喏喏点头,如同往日朝会般往后殿去请天子。
只不过这一回,请出来的并非天子,而是国丈董承。
“董承?”萧凌忽的浑身一紧,秀眉紧紧皱了起来。
只见董承跟随内侍而出,手持圣旨,身后跟了八名全副武装的甲士。
“听旨——”董承先声夺人,并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百官面面相觑,皆不解董承传何旨?但碍于天威,依旧纷纷跪地,垂首听旨。
萧凌心念一闪,当即面色一寒。
而同一时间,董承捧旨高呼道:“奸佞萧凌,牝鸡司晨,媚惑天家,亵渎朝纲。今诏忠勇之士,诛杀逆贼萧凌!杀!”
圣旨宣,百官皆惊;杀字落,甲士顿出。
“怎,怎会如此?不是还政大典么?”少府孔融一脸莫名。
董承见百官无序,厉声叫道:“无关者退避!”
只一喊,百官纷纷退散。
而萧凌早在甲士冲涌的一瞬间,抽离腰间盘扣,将厚重宫装甩了出去。
宫装甩出,正好蒙住当先一人,只一踢,便将人踹出丈余。同时起手扯下头上步摇,将发簪握在手中,狠狠刺进第二人右眼中。
“啊!我的眼睛!”第二名甲士痛呼惨叫。
然叫声不过一息,便被萧凌夺过手中长剑,只往脖颈处一抹,顿时伏尸在地。
“哼,就凭这几个人,也想杀我?”萧凌玉面斑驳,长剑滴血,凛若冰霜,昂然不惧。
一个照面,一死一伤,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剩余六人被她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上前,只围不杀。
“董承!你敢矫诏杀我?”萧凌一击得手,自不愿坐以待毙。她扫视百官,见人人疑色,自然反咬一口。
恰巧百官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杂议,寻求真相。
少府孔融虽与萧凌不对付,但却首当其冲责问董承,“太傅今朝还政,是为大汉忠臣,何来奸佞之说!自古刑不上士大夫,更何况今日令行诛杀,真乃天子本意?”
他是帝师之一,深知天子仁善,自然不信董承所言。
有人开头,那些平日里受过萧凌恩惠的官员便纷纷附和,讨要说法。
“对,说清楚,太傅到底有何罪?”
“请天子出来,请天子出来!”
“把圣旨拿来请大伙瞧瞧,到底上面写了些什么!”
此时情急,众人也顾不上形象,宛如市井嘈杂。
董承见百官责难,暗暗记下几处人名。只是面上恨意不显,将圣旨一举,厉声道:“尔等大胆!竟敢质疑陛下!”
但又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天子圣恩,不欲加罪无辜。但请视见,一同杀贼!”
他似早有准备,将圣旨往孔融等人所立处一抛,桀骜道:“且看清楚,再来替人说话!”
萧凌见他无惧而视,兀然一紧。想来定是圣旨被做了手脚,亦或这圣旨,便是刘协的本意。
想到此,她不禁微微一叹,“今日这事,可当真有些麻烦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