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车缓缓开进附中。

这座中学是解放初年创建，历史悠久，新建的校区占地足有数十亩，校园内树木葱郁，屋舍掩映其中，愈显清幽【注1】。

下车之后，学生们各自前往自己的教室，沿途可见假山堆叠，柳岸荷池，头顶鸟雀啾啾，茂密的灌木中，时不时有流浪的猫狗蹿过，丝毫不怕人。

整个环境生趣活泼。

按照老师的叮嘱，凌安安没去教室，而是去了一间位于数株香樟环抱下的活动室。

活动室分内外两间，里面放了不少乐器之类，地上乱糟糟的扔了些杂物，不远处的桌子上，扔了一个爱马仕琴盒，旁边是一个同样LOGO闪耀的书包。

凌安安盯着那琴盒看了会，才收起视线，将自己的琴盒放下来。

他到这时候还是心事重重的，时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小天才手表。

凌耀耀一直没给他打回来。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凌安安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幻想，等会自己上台了，是不是就能看到姐姐坐在台下？

他正心不在焉的出着神，活动室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年岁的双马尾女孩步伐轻快的走了进来，看到他嘻嘻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早餐袋子：“凌安安，你吃早饭没有啊？没吃的话我给你带了黑米糕还有牛奶。”

“谢谢啊班长。”凌安安勉强笑了笑，接过早餐，“多少钱？我等下给你。”

女孩不在意的一摆手：“没事没事。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好紧张。”

“……我也很紧张。”凌安安食不知味的咬了口黑米糕。

“诶，看出来了，你脸色都变了。”女孩给牛奶插上吸管，好心的安慰，“其实我想我们也不用太紧张，毕竟学校既然选了咱们俩上台表演，就说明我们俩是最棒的！如果我们俩都没有被看中……呸呸呸，肯定能行的！”

“我们这么棒！”

她喝了口牛奶，又叹口气，“其实我倒是担心，等去了国外之后，能不能习惯那儿的生活。去年暑假我爸妈专门带我在茱莉亚学院附近住了段时间，感觉怎么说呢，还是觉得国内更舒服一点。”

“还有啊，去了国外，好多同学就看不到了呀，这么一想我还挺难过的。咱们班同学都是宝藏，我一点都不想跟大家分开。”

女孩说着伸手拍了拍凌安安的肩膀，鼓励道，“所以凌安安同学，你一定要稳住！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好歹有个伴。”

凌安安没说话。

“不过要是你稳住了，我落选了怎么办？”女孩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的思索着，“啊，那样的话，好丢脸啊，毕竟我可是从小就跟我全家说过，我许溪鹿一定要去茱莉亚的！”

“又不是这次去不了，以后都不能去了。”凌安安听到这里，忽然说了一句。

许溪鹿一想也对，点头：“如果这次我没去成，那我就好好努力，争取到时候再考进去……诶，所以你还是要加油。到时候我没去成，但你去成了，那我就是有茱莉亚同学的人了，说出去一样有面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安安沉默的喝着牛奶。

“对了你爸妈今天都来不？”许溪鹿性格活泼，坐在高脚椅上，校服的百褶裙刚刚及膝，膝盖以下是深色筒袜裹住的纤细小腿，她一摇一晃的，语气欢快问，“我爸本来说他工作忙，让我妈跟我姑一起过来看我就好了，但我妈不同意，非让他请假不可，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他们一起来。”

“其实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想他们都别来了。”

“万一选上也就算了，要是大牛没看上我，那多丢脸啊。”

“不过我妈态度很坚决，我不敢说，怕到时候他们翻旧账，嘲笑我小时候信誓旦旦要上茱莉亚……诶你姐来不？我记得你之前给我们看你姐照片，乱漂亮的。”

“……我姐最近工作比较忙，我也不知道她来不来。”凌安安轻声说，“还有点时间，我们再练习一遍吧？”

许溪鹿赶紧几口吃完自己的早餐：“好！”

下午，凌安安跟许溪鹿拿着各自的乐器，站在幕后，等待上场。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许溪鹿也不禁屏息凝神，没了闲聊的心情。

毕竟外面的舞台下，除了他们附中的领导、老师之外，还有那位来自茱莉亚学院的世界知名小提琴大师。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上台表演，不同于过去许多次，只是单纯的表演。

搞砸了顶多就是尴尬一段时间。

这一次，说的夸张一点，是直接关系他们以后前途，甚至影响到自己跟全家此后的人生的。

按照事先的安排，许溪鹿先上。

报幕员报到她的节目时，她深吸口气，朝凌安安点了下头，才毅然走了出去。

许溪鹿选的曲目是《引子与回旋随想曲》，这是世界十大小提琴名作之一，出自Charles Camille Saint-Saëns之手。

1863年，法国作曲家Charles Camille Saint-Saëns 听了西班牙著名小提琴家Pablo de Sarasate的音乐会，尤其是Pablo de Sarasate的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后感慨万分，由此为其创作了这首曲子。

全曲大概9到10分钟，忧郁而不散漫，魅惑而富有节奏感，旋律优美华丽，有浓郁的西班牙风情。

对于演奏者来说，这首曲子的难度不小。

不断的切分音，后续的倚音和颤音，都是需要长期练习，以及相当的天赋，才能够自如的掌握【注2】。

凌安安背靠在墙壁上，从门帘的缝隙里看许溪鹿。

她上台之后，没有立刻开始，而是跟伴奏的钢琴老师低声商量了几句，才深吸口气，架起小提琴，运弓。

优美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

小小少女进入状态之后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跟自己手里的琴，这一刻的许溪鹿，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凌安安看着她，眼底是由衷的羡慕。

台下，附中的领导跟老师都不动声色的留意着被簇拥在中间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

沈潼林起先没说话，听了一段之后，才微微颔首：“运弓很流畅，揉弦细节处理的不错。”

大家都松了口气，微露笑容。

只是没多久，沈潼林忽然“嗯”了一声。

俩孩子的班主任脸色也微微一变，低声说：“连着出了狼音……没事，许溪鹿前面很稳，就这么一点错误影响不了。”

但狼音的出现，却打断了许溪鹿专注的状态。

她接下来节奏乱了好几秒，才重新找到感觉。

结束之后，尽管台下还是给了她满堂掌声，但许溪鹿鞠躬之后，刚刚走进后台，眼泪就下来了。

早就等在这里的同学们赶紧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安慰。

“我没事。”许溪鹿强忍住泪水，告诉凌安安，“别去看他们下面的人，我刚就是不当心看到沈教授皱眉，心里慌了下……不然我根本不会失误那么久。”

凌安安沉默的点头。

“凌安安，加油！”其他同学看到这一幕，也都紧张起来，小声为凌安安鼓劲，“你平时手稳得很，肯定没问题的……全班添光加彩就看你的了！”

很快，报幕员报出了凌安安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的拿起自己的琴走了出去，身后许溪鹿跟同学们都紧张的看着。

《帕格尼尼第24》。

这是凌安安选择的曲目。

这首曲子是意大利小提琴巨匠帕格尼尼的作品，帕格尼尼的《24首随想曲》差不多囊括了小提琴最复杂的技巧。从1820年在意大利的米兰面世以来，就成为众多专业小提琴家的最大挑战。

《第24首随想曲》是a小调，2/4拍，结构为一主题、八变奏和一尾奏。主题简洁明朗，曲调活泼轻快。开篇之后紧接着的八段变奏，更是变化形式多样【注2】。

对演奏者的要求，比起《引子与回旋随想曲》，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安安练习已久，早已是熟极而流。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灯光变化，四周都黯淡下来，只有一束光，独独照在他身上。

与刚才的许溪鹿一样，这一刻他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少年沉默着，琴弓在短暂的静止后猛然跃出。

激烈的音符瞬间响彻礼堂。

“这……”班主任怔忪了下，“这起手……”

似乎跟从前在他面前练习的时候大不一样，太高亢了点？

沈潼林也露出了些许讶色：“这孩子基本功应该不错，但是……”

话没说完，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嘶哑嘈杂的琴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附中建校至今，人才辈出，学生在国内外比赛累计得奖近两千次，单单国际比赛获奖就有近千次，涌现过一批又一批的音乐人才与精英。

在校学生说是国内同龄最顶尖的苗子也不为过。

这种情况下，能够被选上台表演，还是当着远道而来的茱莉亚教授、世界知名小提琴家沈潼林面前表演的，绝对都是精挑细选，再三考核。

像刚刚许溪鹿那样的情况，已经属于重大失误了。

却没想到平时一向台风稳健的凌安安，会更加不堪。

“……对不起。”嘈杂琴声持续了片刻，就在班主任越听越怒，忍不住出声叫停时，凌安安停下了。

这一刻，整个礼堂的灯仍旧都关着，唯一的光束打在他身上。

只不过，若是说刚刚的他，万众瞩目，像世界的中心。

那么眼下的他，却不啻是千夫所指，透着无端的狼狈与仓皇。

仿佛尚未升起的星辰，先走向了陨落。

他垂下琴弓，低声说道，“我忽然不舒服，拉不下去了。”

说着，他弯腰鞠躬，快速离开了舞台。

走在来不及亮灯的暗影里，凌安安握紧了自己的琴，感受着身后潮水般的诧异与议论，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由此引发的风波，将如浪潮一样，一轮一轮的汹涌过来。

后悔吗？

他不知道。

这时候他想的竟然是，还好家里没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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