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新做的墨绿香囊。

一尺丝罗轻如水，千针绣成并蒂莲。杨劭先细细洗了手，才取出来捧在掌心，埋首深嗅了几下，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味余韵悠长。他将那香囊摩挲在唇边轻吻了吻，才挂在了自己腰间，转而去读信。

信一如既往讲的多是徐州见闻，民生多艰，杨劭看着那清秀小楷，眉目温柔，逐字细读，渴望着能找出几句相思红豆，直到最后才看到了两联诗句：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两联之间显然空了一行，这是予芙和他打起了哑迷。

杨劭低笑一声，这首是李太白的乐府诗《春思》，歌本有三联，他凝眉从头默背，才发现少的正是最悱恻的那句依恋：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此谓我心。

半生风雨，无畏无惧，惟有一妻是心上朱砂，杨劭唇角还含笑，鼻息却微微积酸，许久长长太息，将信叠好收入自己怀中。

相思无解，仗打赢了才能回去，不多时杨劭便又召了谋臣幕僚，共各营统领一道议事。

然而十多人围坐在大军帐中商议多时，却无几个有用的计策。

杨劭端坐在主位，闭目凝眉听堂下诸人争论不休。

“干脆给赵二下个最后通牒，再窝窝囊囊苟在城里，待到老子杀进去，就要屠他娘的城！”臧双虎扯着大嗓门儿，恶向胆边生。

“那咱们，不是如同从前的雍军一般残暴？”韩广策摇摇头，“王爷绝不会同意的。”

“何不假意谈和，趁赵猷理来了，把他捆了拿去逼降？”右军营统领韦炽缓缓道。

“就赵二那个德性，这鸿门宴他敢来？”臧双虎一拍大腿，“再说了，还有岳全，他妈的能信这是真求和？”

“那你说怎么办吧！”韦炽也有了火气，“我倒是想一把火烧了淮阴，能成？”

“要么绕过淮阴，试试偷袭金陵？”角落里，一名谋士献言道。

“长江天堑岂是一夜能渡？”韩广策皱着眉道，“崔先生此言，未免太异想天开。”

“我倒以为……”那人还想继续说下去。

“淮阴当南北之中，江浙之腰。”杨劭本被众人搅得头疼，听到谋士无谓争论，方才睁开眼打断他道，“放任几十万雍军在淮阴城中不管，别说直击金陵，已夺下的整个淮南都危如累卵。你想的是暗度陈仓，到头来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主帅一开口，堂下声音立时稀疏了。只有臧双虎看看杨劭，又看看众人，垂头大叹了一声：“王爷，但这样拖下去，也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帐下一片寂静，杨劭不说话，把胳膊撑在花梨木扶手上，十指相碰抵在鼻骨，许久之后，方才星眸沉沉问：“此次天奉和永苍的主将，你们可有谁熟悉？”

前军营统领庞骏，刚刚惊悉贺之敬被斩，亦忧亦惧亦恨。加上出来前老师梁固就再三嘱咐他，杨劭到底是外人，此时他明明认识天奉陈智，却只冷眼旁观。

众人正面面相觑，堂下的谋士李攸缓缓站起来道：“在下十多年前做雍臣时，曾出使过永苍，和本次永苍主将何进有过数面之缘。不知道王爷，想知道什么？”

“何进为人如何？”杨劭眯着眼问，李攸略加思索道：“何进此人武艺精湛，也识兵法，但可谓惧内而好色。”

此话一出，堂下顿时连起一片笑声，韦炽忍不住嗤道：“堂堂大丈夫，女人如衣服，怕什么老婆！”

杨劭瞥他一眼，韦炽自觉不该插话，立刻闭了嘴。他一抬头，正见赵云青扶刀站在杨劭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得像个木头。

见众人肃静下来，李攸又继续道：“我多年前见他时，何进大约三十岁年纪，也算英俊潇洒。我听闻他早年便是靠这副好皮囊，娶了永苍苏丞相之女才做到的将位。”

“原来是靠女人上位。”杨劭冷笑一声。

“不仅如此，何进于男女间，也算忘恩负义。”李攸顿了顿道，“他上位后不久，瞒着夫人在外连养了几房外室，甚至因此和发妻闹上了朝堂。可后来何进怕影响仕途，为求自保又转而重投苏家，当庭大骂是那些姑娘低贱下作勾引于他，以此为脱身之道。”

“这样的还好意思忝居将位，永苍当真无人。”杨劭听完何进风流韵事，不禁讽笑一声。

但不屑归不屑，谋事还是要谋，杨劭看着李攸不紧不慢道：“但真如先生所说，他德行如此，于我们未必不是好事。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永苍这回出了六万人马，若是能逼反了何进，倒是可以打开局面。”

“杨王，您的意思是，反间计？”堂下众人一听，立刻会意，韦炽略一思忖：“王爷说得对！联军虽然总量庞大，但到底各为其主，与其和他们在城下死磕，倒不如想办法把这潭水搅浑。”

韩广策点点头接着道：“韦统领说的极是，先前小丁将军诱敌，我伏兵杀出与联军对垒，战时那般激烈，他们左右翼之间也不互救，都巴望着另一侧能率先冲锋。当时我以为不过是兵士懦弱，怕死畏战，如今看，倒真像是各自为战。”

臧双虎听完这话，椅子一拍站起来道：“没有能够服众的主帅，可不就是这样！韩老哥，别的咱不好说，我这后军营绝对上下一体，能扛硬仗。他们真自己闹起来，怕是只我一营就能把他们打趴下。”

“老臧，你明明是从王爷手里接的便宜铁军，怎么倒好意思自己吹起来了。”韦炽忍不住伸手拍拍他揶揄，臧统领也不恼，反倒哈哈大笑：“韦炽，老臧生是王爷麾下臧双虎，死是王爷跟前杀小鬼的魂，吹一吹王爷的兵又怎么了？”

“既然何进凉薄又好色，”韩广策笑道，“那咱们就从他下手！”

“赵二刚愎自用又胆小如鼠，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即便不能诱反何进，若给赵二点儿蛛丝马迹，他必疑神疑鬼。”杨劭朗朗星眸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到时候何进骑虎难下，我倒不信，他能守住不叛。”

往后几日，杨劭除了继续整治军纪，便是练剑批折，除去雷打不动给予芙写信，偶尔也与几位将军对弈。

春风和煦，韩广策在帐中陪他下棋。

虽看这些日子王爷不动声色，韩将军却知，以杨王缜密，必然早已布置全局。

“王爷估计，咱们还要等几天？”他落下一子，低声问道。

对面的杨劭将黑子磨在指尖，似乎仍在观察棋局：“快了，城内流言已四起，道永苍将叛，探城的右卫，前日也故意留了痕迹。”

“岳全会不会识破？”韩广策犹豫追问。

“即便岳全生疑，赵二也不敢不信。”杨劭泰然一笑，棋子落定，“韩将军，你恐怕要输了。”

韩广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大势已去，不禁抚掌笑道：“王爷决胜千里之外，我心服口服。”

二人正说着，赵云青快步进来，凑在杨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劭将棋子丢进篓中笑道：“韩将军，咱们等的人，这就来了。”

说着，一个男人被府右卫带了进来，直到站定，他眼前的宽布条才被解开。

许是黑得久了，那男人眯了眯眼适应，许久才朝他俩看来，却一时愣住。

左边的男子看起来不过而立，绝对是世人里少见的英俊，即便未披甲胄，一袭黑衣也被穿出了勃然英姿。而右边的男人不苟言笑，束起的发中隐约有缕缕银丝，沉稳刚毅的面容透着威严。

然而不容他细想，腿弯处便被人踢了一脚，背后传来侍卫冷硬厉声：“大胆！见我大明摄政王为何不跪？”

“永苍郡国武骧将军章建，拜见大明摄政王殿下。”他略一思索，朝青年人端行了一个大礼，“我主何进遣我来，与尊驾商议要事。”

“王爷，我先退下。”韩广策站起来，微微欠身离席。

与此同时，章建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认识杨劭，但却从青年人的眉目间，看出了上位者特有的冷峻与霸气。

“要事，何进能有什么要事？”府右卫将章建带来的信呈上，杨劭扫了几眼淡笑道，“既是来投，那起来吧，大明从不亏待识时务者。”

“尊上睥睨天下，但当下有一件事，倒也只有何帅能为您解忧。”章建站起来，笔挺上身不失气度。

“谈条件？”杨劭眼含笑意，明知故问。

“淮阴一战拖延已久，想必王爷也十分烦恼。”章建侃侃而谈，“此次何帅乃奉命出兵，并非自愿与尊上为敌，若尊上答应我主几个条件，何帅愿弃暗投明！”

“他想要什么？”杨劭见他如此处变不惊，心中反而有了两分好感。

章建见杨劭唇角含笑，心中暗喜：“三品以上，建府安家，更好为王爷效力”

他说完，又立刻奉上一块玉牌：“此玉本有一对，另一只在何帅之妻手中。何帅愿痛断前尘，足见其投诚之切。”

杨劭心里鄙夷，却仍爽快笑道：“事成之后，何进首功，而你，本王也会厚待。”

章建大喜过望跪在地上：“摄政王果然英雄，小人谢王爷大恩。”

“别急着谢恩，回去告诉何进，淮阴城开之日，才是他保全之时。”杨劭缓缓道，“西有山阳王，北有靖越侯，凡忠心投我者，富贵荣华。然而，也有如奉元太守那种不识抬举的，下场么…世人皆知！”

杨劭这是在威胁他，如果诈降，死无葬身之地。

“小人一定将王爷的吩咐带到。”章建眼光微动，“只是此番回去，还求王爷也赐我一件信物。”

“好说，你想要什么？”杨劭点了点头，随手拾起案上一枚小小的私章，正欲开口，便听章建道：“小人不敢僭越，如若可以…”

章建为表谦卑，思量着只肖取个小物便可，他暗暗扫视一圈，最后落眼到杨劭身上：“不知王爷，能否将随身香囊借小人一用？”

谁知此言一出，杨劭原本泰然散漫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凝成了薄冰。

一双星眸目光锐利，直刺人心。

章建一惊，立刻伏到地上再不敢抬头。

许久，才听座上之人冷笑一声：“此物为本王爱妻手制，借你一用？呵！你怎么不把你永苍郡王项上人头，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