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池兵出青州以来，广纳天下谋士，这让乾氏在逐鹿中原的争斗中尝尽了甜头。当今皇上乾傲自然不会舍弃祖辈用一整座江山证明过的这条金科玉律不用，就算朝中各位大人府里招揽的谋士中，有那么几个滥竽充数的纸上谈兵之徒，不过绝大多数可都是饱读诗书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入仕的穷苦读书人。

这些出身贫苦的读书人，见解才情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直信守着“读书当为天下计”的初衷。

所以，骨子里向来清高的他们，才会愿意接受这种看似有辱斯文的依附权贵差事，毕竟这个世道，他们只能选择这种忍辱负重的方式才有机会施展平生所学。了却心中夙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能够换来百姓的安生才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本心。

皇上对此事自然是乐见其成。

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哪一位贤明君主都不愿意作那后世口中兔死狗烹的寡恩帝王。即便是最擅长见风使舵的那些史官老爷们，手中刀笔编纂王朝兴衰时，注定会照顾天家的颜面竭尽全力粉饰着皇权路上那些斑斑血渍，可市井巷洞间的悠悠众口又岂是皇上随便花几两银钱，画几张封官许愿的大饼就能堵上的。难道还让皇帝老子将他们都杀光了不成？

有了这些不能说甘愿，该说是只能躲在幕后的谋士，帮着那些早不复当年血性，却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功勋门阀出身的朝堂大员们出谋划策，总好过那些名伶花魁整日吹那魅惑人心的枕边风太多。不然以乾傲酷厉果决的性子，说不准还真会“藏弓烹狗”做那史书中被人指指点点的寡恩帝王。

皇上这有意为之的隔岸观火，更加助长了各位大人招揽名仕的雄心壮志。一时间，京都各大府邸名仕荟萃的场景层出不穷，更有不少利国利民的朝堂法令，直接出自这些贫苦出身的谋士。如此一来，也算是乾傲变着法子给这些贫苦出身的饱学之士开辟了一条参与朝政的异路，

而这个被人称呼为木土先生的中年人就是这些谋士中的佼佼者。

因为他依附的正是当朝文官之首，丞相杨鼎。

被人唤作木土先生的中年人收拢心神自嘲一笑，他掸了掸袍袖，腰杆挺的更直。

也许是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家乡苦读的日子，他从不否认有些低头是因为饱学过后的谦恭，而绝大多数上位者的尊重，他们这些读书人靠低眉颔首是换不来的。

所以如今即便是靠着那个男人好不容易换来的锦衣玉食，他骨子里的傲气依旧未减分毫。

他推开门，迈步进屋，望着坐在桌案前处理公文的那个赤发碧眼的老人，他并未行礼，只是恭声道：“丞相，他们已经安然离开‘相王街’。”

权势在金池可以说是仅此于皇上的老人似乎并没有对这个有逾越礼制嫌疑的狂傲谋士有何不满，只是点点头。

被称呼为木土先生的中年人，思量再三还是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中年人的这个小小举动，并未瞒过面前盯着公文未曾抬头的古稀老人，他握着笔继续在公文上刷刷点点，嘴却没闲着，语调平淡问道“先生是不解老夫为何要救她们趟这趟浑水？”

中年谋士对他的明察秋毫并未吃惊，漠然摇头道：“在下相信丞相的眼光，只是信不过他们三个！”

确定为金池丞相杨鼎无疑的老人闻言，终于轻轻放下手中的毫笔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面前这个自从入了相府便堪称鞠躬尽瘁的中年谋士，一双碧眼深邃而明亮，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他沉声道：“他们值不值得相信并不重要，只要秦王信得过便可！”

中年谋士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惊诧，察觉自己的失态，他捂嘴轻咳，以此掩饰。

因为只有他知道面前老人心中的那个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的隐匿心思。哪怕他知天命后才好不容易求得的那个宝贝独子已经成了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震北将军，成了金池上下唯一一个被人拿来跟魔头比较的年轻俊彦，他依旧不能释怀。

因为他可以对老皇帝乾仁，当今圣上乾傲俯首称臣，可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对他乾傲的儿子俯首帖耳，这天下是老皇帝乾仁打下来的不假，你乾傲坐了尚且勉强算是乾仁福泽后代，可你乾傲的儿子再做那就得拿出服众的本事，不然他杨鼎虽然不能做乾仁那般的人物，他儿子杨剡却未尝不可，毕竟风水轮流做，这天下可没有一直姓乾的道理。

中年谋士故意瞪大双眼，一脸惊惧试探道：“难道丞相……”

老人点点头，不再看这个当年自己在青州东莱郡茶楼亲自招揽来的说书先生，将目光移向窗外，依旧是他千篇一律的沉闷语调反问道：“先生可知老夫当年为何要收留先生，而且这么多年来，丞相府也只有先生一位谋士？”

中年谋士一愣，不知老人用意。

杨鼎也不故作高深，给出答案。

“因为老夫也是寒门出身，看到先生就好似看到当年那个倔强的自己。所以即便老夫从一开始便怀疑过先生，依旧希望那只是老夫的小人之心！”

中年谋士目光晦暗有些话虽未道破，却比撕开那最后一层隔羞布赤裸相见来的还要诛心。

他心中并无惊惧，反倒是有些如释重负。

他自嘲一笑，望向面前老人道：“可再下已经记不得当年在青州老家那会的事情了。”

这个读书人不解风情的回答似乎早在杨鼎的预料之中，他不奇怪更不责怪，如果他不这样回答，反倒才不对劲儿。

杨鼎望着面色深沉的中年人继续说道：“不打紧，老夫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在青州东莱郡茶楼遇到先生，先生给茶楼听客说完那段前朝覆灭的故事后，有感而发说了那句，‘风流雨打风吹尽，朱门歌舞还三更。’郁郁之情老夫历历在目，老夫又何尝不为先生这般真才实学的读书人鸣不平？当年老夫出入京都时，看着身边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一个个的后来居上攀爬到比自己更高的位子，老夫就曾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凭什么他们这些出身豪阀的世家子不学无术也可在金殿上谋取一席之地？而如老夫这些寒窗苦读的仕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鱼跃龙门考取个功名，到头来就该怀才不遇？所以那个时候，老夫便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让如老夫这般的读书人都能堂堂正正的站在朝堂上一语惊雷天下闻，而非是如今这般犹如被困在深宅大院之内的笼中雀，拼了命的聒噪却无人问津。”

中年人似乎被老人的话勾起了往事，扯起嘴角嗓音沙哑反问道：“丞相做到了吗？”

老人毫不迟疑，斩钉截铁道：“做到了！又没做到！”

“好一个做到了！又没做到！”

中年人凄然一笑，口中呢喃反复。而后他目光锐利的死死盯着杨鼎，疯了一般厉声道：“丞相是想造反？”

老人不置可否。

中年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实在是有负自己这满腹的学识，换了种问法，“丞相难道就不担心我会走漏风声？”

这个问题似乎才搔到老人的痒处，他不再看面色沉重的中年人，缓缓转身望向窗外，沉思片刻，像是在问自己，“乾泽？冉炙？独孤炯还是乾傲呢？”

自问过后才云淡风轻的回答中年人之前的那个问题，“老夫并不觉得刚才的话会传出丞相府。”

中年男人飒然一笑，“在下当初入丞相府便未想着活着出去，在下只不过不明白丞相为何偏偏容不下秦王？”

杨鼎抚须点头却不答言，了然道：“果然是乾泽,那小子倒是挺有诚意。”

中年男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并未失望，失败者原本就没有拿捏胜利者的筹码。

真实身份为乾泽谍子的中年男人，仔细回忆着这些年在丞相府的一幕幕，可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暴露身份，他自信自己已经做到足够隐秘，为了掩藏身份，哪怕是杨鼎秘密派人接应姬绯樱三人这条对秦王来说价值千金的消息，他依旧选择秘而不宣，因为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杨鼎在试探自己底细的一个陷阱。

这些年，虽然丞相府只有他一位谋士，外人眼中，他是丞相绝对的心腹。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如履薄冰。杨鼎缜密的心思他比谁都知道，这样的枭雄永远不会信任任何人。

虽然他加了万分的小心，最后，他还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杨鼎转回头看着一脸疑惑的中年男人，开口道：“木土先生，不对，应该是地支十二士的未坚先生才对！”

被人喊出了许久都不曾用的那个名字，中年男人稍稍一愣，而后恍然大悟，凄然苦笑道：“原来是他。”

随后又满脸痛楚道：“怎么会是他呢？”

其实，中年男人一早便想到了可能会是他，只不过心里一直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罢了。

因为地支十二士所有人的身份一直都是内廷监最高的机密，只有秦王乾泽一人知道而已。除了众人皆知放在明处的乾泽守卫，地支十二士首领子英跟那个像乾泽影子一样躲在暗处时刻跟在乾泽身边的寅浪，甚至连不知是何缘故于北塞刺杀皇上不成而死的亥羽的身份也鲜为人知。更别说其余的九人，他们九个就算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面对着面，也不知彼此的身份。

就连当今皇，一次借着酒劲儿好奇心起当着众多臣子问起乾泽十二地支的身份，秦王只冷冷怼了句，“皇上只管安心治理江山便可，这些鸡毛蒜皮的龌龊小事乾泽自会处置妥当不劳皇上费心。”

皇上闻言勃然大怒，金殿上立即杀机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