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阿亮是个斜视眼，左眼正常，右眼远视，戴一副椭圆框眼镜，其中一只眼镜的镜片非常浑厚，镜片脱框掉落在地滚几下也不影响后续使用。

在沈予蓝眼里，戴上眼镜的阿亮是大小眼，其中一只眼睛特别大，睫毛特别浓。阿亮的妈妈是一家发廊的老板娘，每天都守着那间发廊，有事可做又可以顾及女儿放学后的吃饭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女生阿亮比较幸运，住的地方也比阿霄、阿迪的好。

沈予蓝曾经到过阿霄和阿迪的住处。阿霄住在离大马路很远的一座后山垛里，那里有成片的出租矮房，阿霄家周围房子的墙壁都是土黄色的，电线低矮密集，电路状况和农村瓦房门楣上方两两平行的黑电线路差不多。

附近的住户大多是外来人口，他们流动性很强，生活难以稳定。他们说的话，当地人是听不懂的，他们最密切的联系除了家庭关系以外，莫过于开口一句“老乡。”

长期有稳定生活的当地人，是无法理解异地人对“陌生老乡”的执着和信任。哪怕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听得见知了呼唤的地方，他们也会产生摩擦，发生类似收错衣服，偷鞋子的事件，可他们依旧愿意抱作一团，在这座说不清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城市继续生活下去。

是阿迪领着沈予蓝来到阿霄的家。阿霄的家很窄，很小，进门处也不大，顶多能容纳两个身材娇小的小学生。门口左侧靠墙位置放置着一张单人木板床，没有蚊帐，也没有杂物。往内看，有一个里间，进去的地方被一块淡粉色的碎花布料遮挡。

阿霄的家没有客厅，连椅子都不多一张。最初，沈予蓝没有想到阿霄的家门是敞开的。一进门，沈予蓝就看见穿着红色面包服的阿霄坐在那张矮矮的单人床上，她衣服的帽子上还有一圈黄黑色的粗毛。那天，阿霄似乎不太舒服，她发声的喉咙像得了炎症一样，声音沙哑，听上去有些粗糙。

“沈予蓝，你来了。”阿霄似乎对沈予蓝突然到她家门口这件事毫无意外，几天前，沈予蓝还和阿霄因为一件小事闹过矛盾，两人好几天都互不搭理。

阿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大白天的，外面比室内敞亮多了，有太阳照着，也暖和得多。由于没有过多的地方供阿迪和沈予蓝两个人坐，逼仄的空间、极少的对话让空气有些尴尬。没过多久，阿迪就和沈予蓝离开了阿霄家，去别的地方玩耍。

离阿霄家渐行渐远的路上多了几个行人和两辆摩托车。沈予蓝沉默地走在路上，阿迪在她耳边叨念：“我上次去她（阿霄）家找她玩，然后看见她家中午居然只吃咸菜，而且还是那种热过好几次的那种……她家好像都不怎么吃肉……”。

对于阿迪一路上强调的阿霄的家境，沈予蓝没有过多去纠结和回应，沈予蓝心里只想快点走出这陌生的巷子，赶紧回到熟悉的大马路边，她害怕迷路。

几个星期过后，班上突然传出谣言，说阿霄从小患病，尿床不止，隔几分钟就要换条裤子，她妈后来差点放弃她了，而且她身上还有一种味道，走得近会被传染……

传播者是女生阿亮，沈予蓝是这起谣言的直接见证者。当阿亮以捶胸顿足的猛势将这件事情告诉沈予蓝和阿迪的时候，沈予蓝非常些惊讶，同时也有些怀疑。阿亮告诉沈予蓝的第二天，沈予蓝亲眼看见谣言像传递试卷一样，从第一排同学的嘴里迅速传到最后一排同学的耳朵里，传播过程有序不乱，传播范围点面触及，班上瞬间就像一窝蜂一样炸开了。

气氛活越指数快要赶上放暑假前一天的节奏了，整个班笼罩在一片紧张和兴奋之中，大家对阿霄这个无中生有的“传染病”的惊恐程度，连“非典”都自愧不如。

除了阿霄，班上的人都心照不宣，当天最后一节体育课，带队老师一喊“解散”，阿霄和大家一起回应“散”。

正当阿霄打算和平常一样找人追逐打闹的时候，被她靠近的一片人群像见了丧尸一样，尖声大叫，迅速逃离。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前一秒脸上还乐呵呵的阿霄颧骨都僵住了，她的眼睛扫视了远离她的那一群人，发现全班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几十双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

“有传染病的来啦，快走哇……”。“啊……”

当天下午，阿霄的妈妈骑着一辆自行车，身穿黑色斑点的睡衣来到学校门口接阿霄放学。离开的时候，沈予蓝的妈妈和阿霄的妈妈一齐骑车离开。在路口斑马线停下来等车路过的短暂一分钟里，阿霄一本正经地对沈予蓝说，“今天的事，我一定会告诉我妈妈的。”

小小年纪，阿霄在学校受了委屈，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母。其实，爱哭诉的孩子也挺好的，起码在不懂事的年纪懂得依赖和索取。至于沈予蓝嘛，这种机会比较少，因为她的父母年轻时就是很严厉的大人。

阿霄的妈妈亲自出面，吕老师不得不公开处理这件事情。虽然全班人异口同声指认始作俑者阿亮，但鉴于全班同学人人有份参与，事情解释过后就算告一段落。老师没有对主犯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只是稍微讲述一番道理之后，全班人都相安无事继续上课，这个结果似乎比阿霄预想的要平静得多。

阿霄原本以为阿亮会被老师当众批评，全班人也会因此付出什么代价……最后，老师选择的是息事宁人，到此为止。

成长，让阿霄以为伤害她的人会付出某种代价，结果却没有。

后来的体育课上，阿霄安分多了，那几个经常被阿霄盯上的男生总算摆脱了被阿霄死死纠缠的噩梦。

谣言事件过去不久，阿霄便告诉沈予蓝，她妈妈怀孕了。计划生育年代，同学的妈妈怀孕属于百年一遇的稀罕事件。沈予蓝还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嘴巴张得都合不起来。

阿霄的爸爸希望再养一个儿子，阿霄的妈妈也希望凑成一个“好”字。一个学期过去，阿霄多了一个妹妹。

谣言事件过后，阿霄的家事总能迅速在班上传开。

阿霄的妈妈还没出月子，沈予蓝就听说阿霄家里出事了。第一手八卦还是来自阿亮，据说阿霄的爸爸驾驶一辆面包车撞了人，正四处逃窜，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这个消息没出两天，阿霄就不见了，连柜桶里的课本都没人替她收拾。阿霄就这样在“林XX”小学人间蒸发了，而新的班主任也从不正面解释阿霄“失踪”这件事情。

阿霄走后，女生阿亮搬进了新家，是小区新楼房，装修十分摩登漂亮，有小餐台和浅素色布艺沙发，每扇房门的弧形手柄上都系着一个红绳小吊坠，看起来无微不至又儒雅大气。沈予蓝参观阿亮新家的前几个月，还上过阿迪的家。

阿迪的家十分靠近学校大马路，周围没有新建的住宅，都是陈旧低矮的商铺，这些商铺大多经营日常五金、喷漆、红木家具等，算不上繁华闹市。

阿迪住的房子位于一堵墙后面，这堵墙的正面贴有细白瓷片，通常会被涂上有关时代价值观的标语，从十几年前的“计划生育”到如今的“打黑除恶，人人有责……”。墙的背面，墙灰脱落，杂草丛生，隐藏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边挤满了五湖四海的人，一套三室一厅的灰房子里通常住着两三户人家，他们住得很拥挤，也很谨慎。这个世界有很多远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人和他们一样蜗居城市，感同身受，但也有很多每天从墙外经过、近在咫尺的人此生都不会亲眼目睹那种被迫和陌生人一起生活的无奈和沧桑。

一栋破旧房子的四楼，就是阿迪的住处。玄关大门是镂空的银色漆铁门，关上的时候，必须用力往屋内拉，发出“嘭”的一声，门才能关紧。由于只有一扇镂空铁门，在楼道经过的人都可以看到客厅里面的摆设。

阿迪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肚子，然后和沈予蓝在客厅站着说话（因为房子里没有凳子），阿迪说了早上问她爸拿钱的趣事。虽然是好朋友的家，但周围的环境还是让沈予蓝感到拘谨。

客厅很小，很空，放置的物品非常有限。唯一显眼的黑色桌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处于无人管理状态，阿迪喝完水的杯子都不肯放在圆桌上。眼到之处的三扇房间门都被紧紧锁上，看起来戒备森严，不容触碰。可能是因为三扇门隶属不同的租客，所以被反锁的它们极不欢迎除了它主人以外的任何人。

阿迪没有像很多小女生一样，带着沈予蓝参观自己的房间，介绍自己的书桌和温床。客厅没有电视，她们只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又离开了。

在阿迪家的十分钟里，沈予蓝按捺住了好奇，其实她很想问阿迪：“哪个是你的房间？你和你爸妈住一个房间吗？”因为沈予蓝老是看见阿迪把两条钥匙挂在脖子上。

小时候的沈予蓝虽然成绩不好，但她也知道不要随便戳破别人的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