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军营）

“将军，将军，陌……陌家……陌家来人了！”

陌家私下救助北境的事，除军中高阶将士以外无人知晓，所以见手执令牌立在营外的陌南国，巡营的小兵才会如此欣喜慌张。这是十年来，亲临长林的第一位“大人物”。

此时的詹子瑜正端坐在大帐内与青玄博弈，见报信兵如此慌张,皱眉责备道，“何事如此慌张！”

营门外寻营归来的叶剑宇与陌南国恰巧碰见，短暂寒暄后，正带着南国步入营帐内。

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哈哈哈，四哥，你猜谁来了！”

詹子瑜的娘亲叶世兰出生于一个顶级江湖世家。

黑白两道通吃的叶家，即是威震八方的武林总盟主，也是统领水、旱两路悍匪的总瓢把子。叶世兰与詹雄新的结合，二十年前震惊了整个武林。

绿林中人最忌讳的便是与官府勾结，叶世兰不顾父亲的反对，痛快的舍弃了一切，只身从后门进入詹家，没有婚宴红烛，也未得到任何名分。

堂堂北境詹家怎容得下一个匪人。

好在詹雄新情长，一生从未负过叶世兰。直至詹父去世，守丧三年期满后，才在詹母的操持下，用八抬大轿迎娶叶世兰入府。

那一年，詹子瑜已有八岁。

后来，在兄长叶世昌与母亲的帮助下，叶世兰与父亲叶云星的关系才逐步缓解，两家人慢慢的也开始有了往来。

叶剑宇是叶世昌的独子，头上还有三个姐姐，个个都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儿，一家人排辈下来，他管詹子瑜叫四哥。

因为家里没有别的兄弟，五岁的叶剑宇初见詹子瑜就十分黏他。起初詹子瑜还有点不耐烦，可是被他黏着黏着，就渐渐习惯了这个跟屁虫的存在。

在叶云星强行接回姑母叶世兰后，剑宇任性的离家出走，跑到北境与詹子瑜作伴。

“四哥！”

叶剑宇带着陌南国直至军中帐内，“陌大哥，快进来。”

詹子瑜不敢相信来者竟然是陌南国，起身飞奔过去，抱住他，心中又惊又喜，“哥！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青玄随他一同起身，回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陌南国，那个眉眼间略显青涩的少年，为了在弟弟们的面前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正努力的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红着眼眶紧紧抱住怀中的詹子瑜。

“这些日子总不见我四哥笑，还好陌大哥你来了。”叶剑宇看着一旁的青玄，坏笑道，“四哥，你还不快给陌大哥介绍一下我四嫂。”

青玄一听，急忙摇头摆手。

自叶剑宇来这长林军营，便日日“四嫂”前“四嫂”后的叫自己，听着格外的别扭。那一日在崖边习剑后，青玄再见詹子瑜已有些尴尬，如今更是手足无措。

对于叶剑宇的这一行为，詹子瑜倒是一反常态的持默认的态度。他拉过青玄的手，“她叫青玄。你来，见见我哥。”

青玄不好意思的冲陌南国笑笑，忽然想起自己正戴着面纱，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剑宇选了一个青玄无法看见的位置，在一旁对陌南国比划，用口语说道，“她不会说话。”

陌南国只瞟了他一眼，立刻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笑着拍了拍青玄的肩膀道，“你好，我叫陌南国，是子瑜的哥哥。”

“也是我哥，也是我哥。”叶剑宇在一旁嚷嚷道。

那一夜，三个久别重逢的少年在篝火边，手提酒壶，仰望万里星空，回忆往事种种。

陌南国选择将痛苦都留在明天，此刻只有重逢的喜悦便好。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酒。

一旁的詹子瑜与叶剑宇，只觉他今日有些异常，猜测或是多年未见的缘故。在得知陌南国如今能够自由的出入南境后，心中颇为畅快，便也跟着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坐在詹子瑜身边的青玄听着他们从前的那些快乐，很是羡慕，跟着跌宕起伏的故事笑出了声。

詹子瑜回头看她，她只微微点头，拿起陶碗扶起面纱小酌一口，见他伸过手来，便在他的掌心写道，“有家人真好。”

詹子瑜看着她，温柔的笑了。拉过她的左手，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的掌心写字，一笔一划极为认真，“你有我。”

“哟哟哟，大哥你看他们两在干嘛呢！”一旁的叶剑宇乘机夺过詹子瑜腰间的一柄短剑，起哄道，“四哥，你什么时候改用短剑了，咱们怎么都不知道啊？”

在三人的哄闹声中，青玄渐渐迷了过去，竟端端的坐着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一片火海，一只通体燃烧的巨鸟在火海中悲鸣，她仿佛可以感受到巨兽无法抑制的悲伤，眉心渐渐渗出了汗水，心绪逐渐紊乱，仿佛回到了噩梦循环的紫竹林。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阵笛声，她转身，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处断崖，身后的巨兽与火海早已消失干净。借着皎洁的月光，远远的看见崖边立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白衣少年，她缓步走向他，方才看清是东方澈，他立在那里看着青玄，将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她高兴极了，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就在将手伸向他的一霎，东方澈的表情变得惊悚而扭曲。脸的朝向并未转动，躯干和下肢以诡异的方式转向另一边。只见他的双腿迅速的摆动，直直的奔向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惊醒，仍还在午夜，躺在军帐里的青玄拭去了额头的汗珠，恍惚间，竟听到了一阵笛声，她慌忙起身随着笛声一路来到了军营西边的断崖，远远的一个身影孤独的立在断崖边，穿着一袭白衫，披散着头发。

东方？！

青玄心中又惊又喜，借着昏暗的月光，大步流星疯狂的向他奔去。眼角的泪水止不住的向外溢出，顷刻，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落，阻挡了全部的视线。

她踉跄跑到那人身边，紧紧抓住眼前人的双臂，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豆大的泪水都容在了瓢泼的大雨中。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思恋无法表达，突然心间一阵绞痛，全身麻痹，青玄昏死了过去，瘫倒在陌南国的怀中。

“青姑娘？青姑娘？”

他心绪不宁，难以入睡，想起了一生为陌家而活的娘，不免更加伤怀，取了陶笛到断崖边吹奏。不想大雨突至，转身正欲离开，青玄就撞入了自己的怀中。

雨太大，夜又太黑，他看不清青玄的表情，只是惊异于一个如此纤细柔弱的女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她紧紧的拽着自己的胳膊，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随后捂着胸口，瘫倒在地。

陌南国连忙将她抱走，快速冲回军营，半路正巧撞见了四处寻找青玄的詹子瑜。

他将怀里的青玄交到詹子瑜手中，道，“快，快找军医来。”

沉睡中的詹子瑜被雷雨惊醒。听着军帐外淅沥的雨声，他突然想起了那一日在自己怀中落泪的青玄，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他的心里涩涩的，总是觉得她哭了。未有半分迟疑，揣着那个可笑的念头，撑开伞朝她的帐篷走去，却并未在军帐内找到心尖儿上的人。

正四处寻着，碰上了浑身湿透的陌南国。

“哥？你们怎么在一起？”接过他怀里的青玄，詹子瑜不解的问道。

“我正在断崖边吹笛，转身就撞见了她。”

詹子瑜将湿漉漉的青玄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借着营帐内的烛火，陌南国方才看清青玄的面目，那一道巨大的伤疤赫然印在她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前来诊病的军医，只开了一副姜汤，说是寒湿侵体，好好睡一觉便是。

他二人退出账外，崔妈妈领着几个丫头给青玄擦身换洗。陌南国看着詹子瑜紧皱的眉头，望着忽而云开月明的夜空，缓缓道，“北境虽暂时败落，可侯爵府终是侯爵府，要纳一名貌美如花的寻常女子为妾已非易事，更何况是……”

“纳妾？我从未想过要纳她为妾。如今的北境岂是一句暂时落败足以形容？你还不如我那老眼早已昏花的外祖父看的通透。詹家气数已尽，如今的苟延残喘，也不过是想护住比我们更加无辜无助的百姓。我落败至此，她未曾嫌弃，我又怎可以貌取人。”詹子瑜道。

“你为何如此的沮丧？”

“父亲戎马半生，精忠报国，却被挚友背弃，一代忠良，最终落得一个惨死家中下场。万里北境，天灾不断，饥殍遍野，时人易子而食。兄长却问我为何沮丧。”

“你是在恨，在怨？”

恨？

当然恨！那个曾教会自己弯弓骑射的无上君主，如师如父，不曾想，竟也只是一个薄情寡恩的无耻之徒！

“我怎么敢怨恨。君要臣死，臣万死不辞。”语罢闭目锁眉，当初有多么的崇敬，如今就有多么的痛恨。詹子瑜早已起了谋逆之心，却不愿对陌南国说出真心话。

他的心思缜密，若是决意要反，必然是策划万全，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差错。

侍女退去，青玄醒了过来，她望着门帐外的两个身影，静静的听着。

“你可知道他有如何的身不由已。”陌南国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递交到詹子瑜手中。

“伯庸吾兄，见信如唔。

愚弟受妖人挟持，魂魄困于器皿之中已整十年有余，今侥幸破鼎暂出，特书此信，望兄长寻子澈，助其斩除妖佞，匡正社稷，勿念吾之安危。

弟义绝笔”

信中的一笔一划，都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当年金碧辉煌的皇城书房，那个高大的男人，在夕阳的余晖中，握着自己的手一撇一捺的教自己读书习字。父亲不肯教授的那些密语，只要自己开口，他便会悉数教授给自己。

“我娘，为了让父亲和我能够为皇叔报仇，牺牲了自己，换来十年时间……”

“镜花姑姑？”詹子瑜的心中一震。

“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密谋筹划着一系列周全的计划想要报仇，想要亲自质问那个曾经疼爱我们的叔父为何会绝情至此，所以我刚守完孝，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子瑜，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就不要让我们经历的所有悲痛都变得毫无意义。”语罢，陌南国转身离开。

詹子瑜庆幸那个人依然还是他敬仰的模样，然而无以言表的痛苦如火煎熬着他的心脏。父亲意外离世，镜花姑姑自尽而亡，叔父被妖邪困于帝都皇城，仇恨压的他无法喘息，往昔的记忆，飞速的闪过脑海，而枯涩的双眼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转身进入青玄的账内，安静的坐在案几后。

跳动的烛火映照在詹子瑜略显消瘦的脸上，青玄侧过头，在昏暗的光影中捕捉他的轮廓。

二人，在沙漏声中，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