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噩梦中醒来，眼前还是挥之不去的血腥画面，不凑巧的是偏偏这个时候寒毒发作了，我在异常清醒的状况下还要去面对刚刚梦境里看到的一切。

血，大量的血从那人的身上流出来。我站在一旁看着，内心充满了冷漠。我站在角斗场的正中央，看着对方缓慢地死去，弥留之际他一点点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没有仇恨、怪怨，我甚至看不到任何一丝愤怒，我能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释然、解脱，甚至还有不少的感激。

我的这个梦不过是记忆的重现，都过去两百年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巴黑最后死时的样子。

所以直到最后，我满心的冷漠全都化成了悲哀。

我睁着眼睛，一直等待到天亮，寒冷的感觉慢慢地褪去，可是那些记忆却没有随着毒性的减弱而消散。

“喂，起来练功了！”

一截树枝掉在我头边，我慢悠悠地起来，撑着头看着他，说：“你要是下次再扔东西上来，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出不了林子。”

“我哥会护着我的，你打不过他。”

“但是我打得过你就行，趁你哥不在的时候你就完蛋了。”

乔子枫嘟囔道：“我不就叫你练功而已吗？你太凶了！”

“这是为人处世的道理，我提早教给你，免得你以后吃了亏。”

乔子云从一旁过来，我知道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他却是语气不善地问我：“昨日你去宇文府了？”

“我寒毒发作，他过来带我去了府上，喝了药。”

“他如何知道你寒毒发作？”

“他……”我忽而想起宇文汐说他一直派人在跟踪我，但碍于乔子云的身份而不敢靠近，可是在我眼里，乔子云不过就是个有很高修为的千年狐妖罢了，难道他还有别的让宇文汐忌惮的身份？

“我如何知道他如何知道我寒毒发作？”我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乔子云盯了我一瞬，移开了视线，说：“怕是他派了人跟着你，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不过，就算我去了宇文府又如何？难不成你和宇文汐有仇？”

“不是仇恨，你不懂。”

“我不懂？你可别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欺负我，”我看着他，又叹了口气，“不过，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乔子云没说话，我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宇文府了？”

“知道就是知道了，何必问那么多。”

听他说这话，我就想冲过去打他，但是一想五十个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于是只能算了。

“我刚刚梦到……算了。”

我刚开口又闭上了嘴，心想这乔子云肯定不懂我心里的感受。

果然，乔子云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

两百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我忘记了，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爹娘，偶尔有好心人会把我送到客栈去，带我洗澡，教我一些事情。但是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有谁在我身边永远地留下来的。我经常和另外一些被遗弃的小子厮混的地方叫做角斗场，每天都有人进去看比赛，赛场上几乎每个角斗者都会被对方打得血肉模糊，不管最后是谁赢谁输。当然也有个例，我看见过一方还未出手，另一方就已经把他打死的情况。一开始我觉得很害怕，我记得我当时并不了解死是什么意思，我拉住一个男人，问他什么是死。那男人很惊讶我那么小就在角斗场里待着，于是告诉我：死，就是倒下的那人永远地不能说话，唱歌，跳舞，不能喜怒哀乐，若是男子，就永远不能娶媳妇，若是女子，就永远不能嫁人，一个人死之后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和他没了关系，谁也不知道他死后去了哪里，剩下的那一具身体会随着死去的人的不同身份被放在不同的地方。

他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我虽然幼小，却开始慢慢理解话中的意思，并且开始了想象。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爹娘一定也是死了，否则哪有人生下自己的骨肉却立刻遗弃呢？

可是有年纪大一些的小子跟我说：

“别忘想了，你爹娘就是把你给扔了，扔在这个角斗场里不要你了。”

我很惊恐，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肯定是因为你是邪星，是灾祸，若你爹娘继续留着你，你就会给他们带来惩罚。”

“我为什么会是邪星？”

“有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是一起的，一起被遗弃，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虽然不想同意他的话，但是我听过之后已是半信半疑，直到后来我听到有人在角斗场里窃窃私语道：

“这天下的孩子，要么是讨债的，要么是还债的，爹娘一旦知道谁是讨债的。立马就会把他们送到角斗场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嗯，有道理，你看，这些天又有年纪小的角斗者被打死了，啧啧，为了钱可真不容易啊，把命都搭进去了！”

……

从那之后我更加坚定了我就是个累赘的想法，我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爹娘把我扔了是有原因的，我不该活着。

可是有一天角斗场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那时已经是我在角斗场待的第三十年。那人穿着一身青布麻衣，看起来轻飘飘的好似要飞到天上，长长的黑发十分飘逸，他看起来挺老，大概是个神族。他看到我，好像可以直接看穿我的换容术，他对我说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可惜了，为何待在这种地方？你应该去外面洒脱天性，而不是在此处沾染血腥。”

“我没有去处，我没有钱。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才可以去外面洒脱天性。”我老老实实地说。

“真可怜，利欲熏心，我也没办法改变你了，记住，你以后一定要去找顾道真，求他收留你做弟子。”

“我不想受束缚。”

“若你不去找他，他就会来找你。”

男子说完之后就走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我。

直到我八十岁时，我打败了巴黑，我才明白角斗场的意义，那时我大概已经在角斗场杀了有上百个人了，巴黑是我杀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最有分量的一个人，虽然我那一次也被他打得很惨，几乎命丧黄泉，但是他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往我能从失败者眼里看到不甘、愤怒、仇恨、痛苦，但是这些东西都没有在巴黑眼里存在，他那释然的眼神让我第一次觉得我没有胜利，而是彻底地败在了角斗场，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以前杀了那么多人是那么的没有用，我得到的钱都沾满了血污，肮脏的血污。

和巴黑打的那次，我赚足了钱，离开了角斗场，虽然说有人买下我们这种弃子，让我们成为一个赚钱的工具，说白了就是奴隶，拿命去换钱，但是我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的买卖，或者说，我逃过了那些人的追杀。我们肯定不会自己去选择主人，但是那些人会找上门来，我曾经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以为我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是挺了过去。

我在一日午后遇见了顾道真，他看到我之后，直接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以后什么吃的喝的都由他来供。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我那时身上掏不出任何一个贝币，哪怕是最低一级的木贝，我都没有。而且我浑身脏兮兮的，还带着不少在混战中制造的伤口，饥肠辘辘，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叫花子。所有人都厌恶我，可是顾道真没有。他只是以一种悠然的姿态，问我的意思，要不要跟他去学习功法，不一定有钱，但是一定不会让我饿肚子。于是我就跟着他走了，从此开始了我一百多年修炼生活。

可是既然我相信天，就明白我和师父的分别也是注定的，那个罪人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契机，让师父把我逐出师门罢了，反正我向来是个不听话的浪荡子，又何必给师父脸上抹黑呢。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没有人能陪谁一辈子，哪怕是夫妻，也有好多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和师父也是如此，虽然他教了我很多很多，但是最后还是误会了我，不顾一百多年的情谊，毅然决然地将我逐出师门。

我也想过，或许师父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弟子，否则师父怎么会问都不问我事情的真相就把我赶出来？但是那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是那样地清楚，我没有办法去怀疑师父对我的态度，虽然我没有钱付给师父，但是他还是耐心地教我，不管是练功还是做人。

我还没有从记忆中完全走出来，就听到乔子云的声音传来：“带你去见个人。”

语气里好像没有任何给我反驳的机会，好像我只能言听计从。

不过待在这里回忆那些伤心事，除了让我更悲伤之外没有任何的作用，很多过去的事情都没有必要再去计较了，再多想只能不停地嘲笑过去的自己。

我下了树，反正是跟着乔子云，就算是我寒毒发作我也不用怕没有人来缓解我的痛苦。

“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