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严谨孤高的月神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弄坏月相玉雕的一瞬间居然会被一介孤苦无依的青年亲眼目睹。
而这个青年,还在无比虔诚的祭拜着在他心里至高无上的神明。
鹿皮青年也没想到,在他跪走上最后一节台阶深深叩拜下去抬起头的一刹那,会看到一个一脸惊诧的少女,捧着已然有了裂痕的月相玉雕。
而那个少女,白发白眉白睫毛,灰白色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明显能看到她攥着月相的手紧绷起来。
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出现在了这里……
静默的气氛在下一秒被少女猛然吐出的鲜血打断,他惊慌的想要上前扶住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又有些局促不安的退了回来。这个女孩看上去是这般的圣洁美丽,怎是他一个不祥之人能触碰的。
即便她打碎了圣物月相玉雕。
“你……你你,你没事吧……”他别过头去,慌里慌张从身上勉强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女孩依旧紧盯着他,谨慎小心的接过手帕,将唇角滴落的鲜血擦拭干净。
她现在虚弱得很,勉强利用月相玉雕压住了月亮魔力的暴乱,没想到就连沐浴了千年月光的玉雕都难以承载失控的力量,她只能堪堪将溢出的引到自己身上。
本以为深更半夜不会有人发现,偏偏忘记了这个总是夜半祭拜的青年。
鹿皮青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见她毫无声息,以为她在害怕摔碎了月相玉雕会被人发现而受罚,颤抖着手轻声说道:“你……你快走吧,再过一会儿守夜人就要来巡夜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没想到那女孩依旧是一动不动,仿佛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你快走,我替你顶罪……”“为什么?”终于,女孩轻声问道,空灵的不像是人的声音让青年微微一愣,半晌才回神苦笑道:“你是个女孩子,看样子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孩,可不能因为这种事毁了一生……”
这月相玉雕可以说是月神赐下的圣物,被一代代的世人供奉膜拜,若是被发现毁于一旦,暴怒的世人会将她绑在木桩上烧死的。
“那你呢?”
“我……”他顿了一顿,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罪孽污秽实在是不适合告诉这么一个姑娘。
“我不过是一介孤寡之人,没事的。”
女孩死死盯着他别过去的侧脸,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突然一股强悍的电流从心口涌向了四肢,就像是要将她的肉体生生从骨骼上剥离一般,青年没有注意到,他两三步走到门口远远眺望,发现有火把在缓缓靠近,惊慌的冲着神庙大殿里压低声音喊道:“你快走,守夜人来了!”
没想到回复他的却是一声中午落地的扑通声,月相玉雕摔落在地,裂缝没增没减,女孩不省人事的瘫倒,一脸痛苦,甚至指尖还在肉眼可见的抽搐。
青年吓坏了,玉雕坠落的声音如此巨大,以至于连站在门口的他都清晰入耳,只见远远的火光骤然加快了速度,甚至模模糊糊能听到人言惊语。他来不及细想,扫了大殿上下,手忙脚乱的将少女抱到香案桌下,重新垂下毛毡,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的遮盖住,捡起月相玉雕刚要将它放回原位,只听身后脚步临近,火把的光亮已经映入昏暗的神殿里。
“谁在那里!”
如此严厉的声音,掺杂着群落里长老的沧桑,很明显来巡视的不止巡夜人一人。
他面死如灰的转过身,手里局促的捧着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月相玉雕,老人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圣洁的玉身上,有一道无比扎眼不容忽视的裂缝,仿佛刚刚遭到了重击,而罪犯,正站在他们面前试图解释什么。
“是你?!”守夜人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十几年前将家里的人全部克死,被群落的人认为不祥之人,本来可怜他凄惨身世,对他半夜前来祭拜月神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日竟捅了如此大的篓子!
守夜人气急败坏的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玉雕,却被那上面流转的强大力量生生弹开,这才想起来用法术隔空拿取,惶恐而心疼的打量了一番,千百年来被奉为圣物突然被这人摔坏,就算是有一点点的怜悯此时也消失殆尽了。
“造孽啊!造孽!”身后的老人还没从方才那一瞬缓过来,像是晴天霹雳一样喃喃着,“月神息怒!月神大人息怒!我等定会严惩这等罪孽之人,月神大人息怒啊!”
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他本来也没有打算解释,守夜人三下两下不容反抗的将他牢牢捆起来,带回聚落里的长老们审议的地方,在地牢里一直关到了白天,关到玉雕被毁坏这一噩耗传遍整个群落。
人人都在骂他灾星祸害,长老全员决定将他烧死祭天以平月神震怒。
而这种时候,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解释的,居然是先前在鹿野遇到的那个少年。
没有人能摔碎月相玉雕,只有月神才能够触碰到。
这么一句话,就像是投入湖水中的一颗石子荡起涟漪,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夜,是真真实实的触碰到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触碰到了……
那个少女,那个无比虚弱似乎一碰即碎的女孩……
这个夜晚,一定是他最为难以忘怀的夜晚。
作为被万民敬仰期待的神,一定很累,才会昏倒在神庙里,才会吐血,会无助。
他的刑罚定在了明天,祝含烟没有问出什么结果垂头丧气的走后,无数愤怒的百姓拥挤到地牢门口,咒骂侮辱,一句句的直戳心窝,他不以为意,哪怕扔进来的石头烂菜叶砸到了他,他也毫无波澜。
那天他遇到了疲累的神,为神顶罪,他毫无怨言,心甘情愿。
守夜人一直守着他,倚在门口打瞌睡,生怕他畏罪潜逃一样将斧头时刻抱在怀里,他被牢牢绑在地牢的木柱上,一动都不得动,月光透过地牢门口映照进来,一瞬间竟然让他恍惚到,仿佛能从那月光中见到女孩的笑眼。
事实上却是,他没有见到女孩,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一只雪白的鸟儿。
鸟儿歪了歪头,不解他为什么会神游这么长时间,它不耐烦的扑腾了下巨大的翅膀,青年注意到,鸟儿身上已经痊愈如初,而他记忆里它受伤恍如昨日。
“她太虚弱了,无法亲自前来道谢,”
鹿皮青年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慌忙坐直身子四下寻找声音来源,白鸟用爪子抓紧了他皮下的肉,示意他看自己。
“我是风神,她的老友,”眼前的人类满眼恍惚。白鸟鄙夷的看他一眼,自顾自的接着说。
“从你年少开始祭拜月神庙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你了。”
“嗯,她知道你,但是你见到她,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青年毫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感谢你能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帮助她,孩子,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鸟儿轻啄着自己的羽毛,将一只最为丰满的翅羽叼到他面前。“我想……再见见她……”
风神叼着毛一脸黑线。
“我说了,她现在很虚弱。”“为什么她会变得这么虚弱,她……不是神吗……”
“哼,你们人类把神想的太万能了。”没想到风神居然有些怨怒,放下嘴里的羽毛在他面前踱起了步子,“你们口中的神爱世人,只有她一个罢了,那个丫头太倔,能为了你们人类做任何事,但不代表她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
青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这般逆天的言论,一脸呆滞的消化不良……
“你们人类所知的神只有她一个,也只有她一个愿意与人类相交,世间神明无数,也只有她一个愿意毫无保留的付出去守护与她毫无干系的人。”
她自月光诞生,是创物之神。人类将她描述的至高无上,强大无比,根本不会想到她也有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风神不耐烦,想要催促他赶紧将愿望许了他好赶紧回去照顾月神。“为什么她会变得这么虚弱?”
白鸟呆滞,“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孩子。”
“那我就许愿,我想知道……”
“…………”风神攥紧了孱弱的鸟爪子,强行忍住挠他的心思。青年迫切的盯着它,让它一时间无地自容。
“月亮不再是曾经的月亮,月神也终将会涅槃重生。”须臾,鸟儿终于不情不愿的吐出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鹿皮青年骤然生了一身冷汗。
“这些日子的怪异你也看在眼里了,盛夏飘雪,风暴四起,月神越来越难以控制月亮,她必须找到方法重新掌控,否则……”“否则什么?她会变得怎么样?会有危险吗?!”
地牢一时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窘迫。
风神沉吟半晌,刚想要解释。
“否则,月亮崩毁的那天,便是世间万物灭绝之时。”
地牢门口的月光里,空灵的声音意外响起,听得白鸟瞬间炸毛。
“玥颜!就现在你的情况,还敢四处乱窜!!”
月光里,缓缓聚现出一个少女妙曼的身姿,灰白色的眼眸温柔而细腻,她脚步轻灵,伴随着银铃阵阵,走进了阴暗潮湿的地牢,眨眼间便出现在青年面前。
白鸟还在叽叽喳喳操不完的心,少女微微一笑将它接到肩膀上,
“你可愿意,离了这泥泞尘世,做我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