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不了火，甚至救不了人，但是至少，我要看她一眼。已经太久了，我等不下去了。
金瑜，其实我从没忘记过你，我只是忘记了我曾经那样真诚地爱过你。过去，是我们没有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我们没有看得起我们的过往，是我们没有珍惜我们的彼此。回头想来，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分过手。现在我们看清了自己，也做好准备珍惜彼此，难道就要这样分开了吗？我只想证实，你也和我想的一样，你真的没有忘记我，我刚才看见的听见的也都是真的。我从北京过来，就是为了见你，我才知道你也是来找我的。现在我来了，你还在吗？
金瑜，坚持住，等我，我们就快见到了。我知道，你也是不能没有我的。一定是这样的。只有你能够证明，我的思念没有白费，我们仍然是真实的彼此。这些年你都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和我一样，没有等对方，可也没有找到下一个有缘人？是不是在你眼里，他们就是不如我？在我眼里，她们也都不是你！其实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从前，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那种真实的感觉了。可是，我也决不接受在这种情况下彻底地失去你！我们还有很多没说完的话，没喝完的茶。从前，都是什么耽误了我们啊？
你呢？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新的恋情里纠结着希望与失望，也在我们的初恋里辗转与迷惘？你还记得那道玫瑰红茶吧？惠惠说的是真的吗？你常常自己冲泡这道茶？你还是会想起我的对吗？你也喜欢白瓷？我们一起买的生肖茶宠还在吗？我的小老虎被茶水滋养的精神焕发，你的小龙还在吗？龙须还茂密吗？我虽然是那个曾经轻易放弃你的人，但仍然是曾让你最幸福的人对吗？你还在留恋我，舍不得我，是吗？我这次又给你带了玫瑰红茶来，还有你分手那天不肯喝的黑砖。是啊，那是你第一次拒绝我的茶。还有我从未当着你的面喝的熟普，我现在最爱喝熟普，你知道吗？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吗？你不是说要找到你的萧十一郎和郭靖吗？茶让我们结缘，也必定会让我们捡回彼此！”
他一口气跑上五楼，与对面的人时不时撞个满怀，倒下爬起来，又被推搡埋怨。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像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末尾，那对在炮火中方勉强成就的爱情。
“我不是范柳原，你更不是白流苏。我们对爱情不精于算计和赌博，也看不起滥情寡义，更不必因战火才选择在一起。我们身在世俗，但我们不是俗人，我们的爱也不是白范之间的俗男俗女之爱。既然他们都可以获得重生，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
如果，如果你不是为了来见我，你就不会遇到危险。所以你对我更失望了，对吗？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也来了。我就是为你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在上海，我们一直在陆家嘴，有共同认识的人，甚至，我都去过你的家里，看见过你的茶具，却总是与你擦肩而过？Cody推荐的那个女孩，就是你，对不对？造化弄人！还有多少，是彼此不知道的呢！原来你几年前，就已经有一丝和我重逢的念头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找我呢？为什么我们把彼此放入黑名单，不再往来？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是年轻的锐气？哈，还真是锋利得可怕啊！
你知道吗，我在分手后的那个春节又去美国看你了，还给自己买了情侣帽，却看见你在华人春晚和你的新男朋友走秀。哈，我当时就觉得他配不上你。果然！来上海后，你一定也经历了相亲吧，遇到有情人了吗？你的前男友们表现得如何？大男子主义吗，小肚鸡肠吗，幼稚可笑吗，油腻不堪吗？你去年朋友圈里有一只护具鞋和一双拐，是怎么回事？当时有人照顾你吗？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而且你现在还发着烧，哪里跑得动呢？你还记得武夷山出游，你肚子疼到头晕目眩，我把你送到了医院？可是今天这个情形，比那天危险得多！金瑜，快让我找到你吧！让我们一起证明，在这个世上，还有我们未了的缘！ ”
五楼烟尘越来越浓，他几乎无法睁眼，视线也逐渐模糊。他觉得筋疲力尽，到一处柱子蹲下，然后又起来站不稳了，抱着柱子，粗喘着气往前看，他觉得置身于一片轻飘飘的地方，好像越来越轻……
忽然，他看到一群人影越来越近，他一眼就看见一身玫红的影子，和五年前分手的那天一样，还有她只穿了一次的高跟鞋。他们两人都戴着口罩，风尘仆仆，烟雾缭绕，虽看不清楚脸，但他觉得那身玫红认出了他头上的那顶帽子。他大叫着冲过去，她也仿佛跌跌撞撞地也在往这个方向来。他也在庆幸她穿了那件好辨认又令他印象深刻的大衣。
好久，终于到了面前。谈扉和她相凝视了一会，他忽然抓下口罩，在对方也抬手摘口罩的那一刻，他双手扣在了对方耳朵上， 深情地吻她。他的鼻子几乎无法呼吸，耳边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又胀又闷的寂静。
隔着口罩，他也能感受到她小小的嘴唇，他觉得就这样吻着她，就拥有了全世界。谈扉觉得头脑、眼睛和胸口都充斥了本无法承载的鲜活血液。他清晰地感觉到这些血液在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给他，支持他吻着她而不倒下去。他很清楚， 只要足以吻着她就可以，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好像提前感受到了婚礼上新郎新娘拥吻时刻的情真意切，至死不渝。感受到这些的人，还会想到遗憾吗？
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过。或者，也不曾期盼找到过。甚至，从来没有也从来不屑承认这种东西的存在。
“我找到她了！她还好吗？”谈扉一醒过来，就不住地问金瑜怎么样？身边是桥和惠惠。
“师兄，你被烟呛得晕过去了，是消防员把你找到的。伤者都送去了医院，现场太乱，我们没看到金瑜。”
“可我明明见到了她的！是二十九岁的她，不是二十四岁！”他看到了她的大衣，她的高跟鞋，她深情的眼神，亲吻到了她的唇和脸颊，她是真的，真的。
“你先别急，现场急救人员说有的伤者虽重，可也没有生命危险，主要是踩踏造成的。我们已经把金瑜的信息给了警察，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我也在联系她。”惠惠红着眼睛说。
“你告诉她我等她！”谈扉翻下床，抓起白色棒球帽冲出桥家。
半个月来，他每天都来小曲的茶馆，带着棒球帽，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用自己的茶和茶具来泡茶。如果恰巧有客人来，他便请人品尝。他要练习，等再见到金瑜的那一刻，他要第一时间奉上一杯她喜欢的茶。这样她一定会知道他的心意。他们也就都不再孤零零的了。
一开始还是有些手生，自从没了知音，有些茶就很久没泡过了。
微信、电话，都没有回应，住处也没有人。
都这么久了，她为什么还不肯见我？难道有什么苦衷？
最近谈扉见桥和惠惠开始闪烁其词，他感觉金瑜在躲。
这天晚饭后，谈扉回到茶馆，和往常一样，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来喝茶了。
他也带着手套清洗茶具。因为一直都记得，那多年前时候被嘲笑的那句：“白净的少年，粗糙的双手，你就这么恨自己呀？” 他的指肚虽然有些茧，可手上其他地方仍然是细嫩的。
今天刚泡第一道绿茶，便听到身后有人进来了，那声音不知是深吸了一口龙井的豆香，还是深深的一声叹息。若非这样，他也听不见后面有人已经站了很久。
他微微回头道：“啊欢迎欢迎，来坐下喝杯茶吧，小店这时段是赠送的。”
那姑娘低着头，外衣的帽子下面还带着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也不答话，迟疑了一下，还是缓慢地挪了过去。
谈扉一抬头，黑色棒球帽，卫衣，垂着头，肩也松松的，步子很沉很慢，好像还有点跛。
姑娘一直垂着头，很费力地坐下，轻轻地喘着气。他继续泡茶，即便一边说话招呼，两眼未抬，手上也半点不含糊，既是为别人做茶，便不能像自己冲饮那样随意。
“请品茶。”
她微抬抬头，顿住。
右手抬一下，食指上有一只时尚个性的螺旋玫瑰金镶钻戒指，左手很吃力地跟上。他这才看到她左手到袖口里都缠着纱布。左臂粗了一圈，看来纱布是一直缠到肩膀。难怪，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将茶杯端正拿在手里，好像托着两个叠放的贵妃镯一样小心翼翼，缓慢地放到唇边，慢慢地嗅着，好像在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然后抿了一小口。
她的嘴好小，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脸上其他地方他也看不见，像很用心地在品，又像欲言又止。那感觉说不上来。
“又是一张樊素小口。”谈扉想。
喝完，她放下杯子，缓缓抬起半个头，从轮廓便感觉得出定是个清秀的女孩。只听她用欣慰的口气微微笑道：“果然不苦呀。”
谈扉忽然呆住，一动也动不了。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姑娘轻咳了一声。
“你……你等我！”只见他乒乒乓乓地收拾茶盘，从桌下拿出一套青花瓷茶具，一罐祁门红茶和粉玫瑰，又另摸出一对品茗杯。那对品茗杯略高了些，不过花色倒也相配。
她身体前倾，两手抱在桌前，似痴痴地等，好像无论多久，她都会等下去。不知是人等了茶太久，还是茶等了人太久，久到可以走完一段最年轻的年纪，
久到让人无所畏惧。
无数感慨，也伴随着热水与茶相激的一瞬间，与香气一起迸发出来，熏得人眼睛酸烫。
一道茶，会不会比一生还要长？
他泡好红茶，手已经不再抖。他舒了一口气，打开玫瑰茶袋，左手托着茶袋，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地一探，便夹出两朵娇艳的玫瑰。随即轻轻往杯里一抖，两朵玫瑰乖巧地跃入杯中，轻轻点了点水面便顿住，随即慢慢地浸润。他们一起盯着玫瑰一点点地浸入茶水里，每朵都有一两片花瓣浮在上面，几次投放后，直到玫瑰香气越发浓郁，他才两手稳稳地端到她面前：“你喜欢的。”
她擦擦脸颊，点点头。
谈扉把另一副移到自己面前，又拿起她面前的闻香杯，慢慢倒进品茗杯，两手掌夹住闻香杯举到她面前滚了滚，她凑上来，圆圆的鼻头浸在香气里。
“热汤过桥”，沁人心脾。
她托起品茗杯，抿了三口。谈扉痴痴地盯着她。
她瞥见旁边桌角一个眼熟的旧茶叶罐，“哦，这是我自己喝的。”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
“我……我也泡过这个。不过是给无关紧要的人。”那语气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样子。
“不急。”他笑了笑，又看了看她的左手。
她为什么帽子压得这么低？是怕我见到她的脸吗？难道……？
他微微压低下巴，想看看帽檐下那张记忆中清秀的脸。可她还是垂着头。
没关系了，那又能怎样。见面前，他不停地担忧，现在反倒踏实了，只是不免有些心疼。
他用刚抓过玫瑰的右手，伸出去探她的脸。她微微后退。他顿了顿，但又立刻快速伸向她，用拇指盖上了她小小的嘴唇。他慢慢地抚摸她嘴唇的轮廓，就像摸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白瓷杯。她没有再退，只是一滴泪打在他手上。他闭上眼，侧过头，轻轻转翻过手掌，微屈手指，手背慢慢攀上她的右脸，指节触到眉骨、眼睛，再翻过手掌，稳稳地盖住额头，拇指缓缓滑过眉骨，再搭上鼻骨，手掌慢慢滑下她的左脸颊，最后用手掌稳稳托住下巴……
半晌，他睁开眼睛笑了，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一把揭下她的棒球帽，就像揭开新娘的红盖头。
一张和从前一样清秀的脸露了出来。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