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愣了，赵懿也愣了，看着赵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样子，一时竟无法分辨她是不是在说瞎话。
唯独皇帝，一只粗糙的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双目如剑般射来：“却没想到，赵小公子痴傻这二十年有这般奇遇。不过朕，又为何要相信你所说？”
“赵瑾以自身性命担保，若请神之日未能请来江荼，便自刎于神庙，以身祭献！”
赵国师听得双腿一软，跪下便请罪道：“陛下切莫听逆子胡言，她痴病未好，哪有这等本事。请神一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儿戏，交与这黄毛小儿！”
皇帝沉默良久，突然朗声笑道：“赵爱卿，朕怎么觉得你这小儿颇有本事。孩子，总不可能看护一辈子。”
“赵瑾，朕便允了你此事，你可切不要让朕，让天下人失望才是。”
群臣哗然，一时议论四起，有讨论赵瑾所说事情的真实性，有觉得皇帝此举过于轻率，无论是哪一种，大家都觉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太过魔幻荒唐。
赵瑾作礼谢皇恩：“谢陛下，赵瑾定不负所望。只是若赵瑾在事成之前，还有二事相求。”
功业未建便想着讨要赏赐，这赵家小儿未免太不知礼数。
皇帝眯了眯双目，不悦道：“说来听听。”
“一是请陛下更换神庙选址。醉晚林虽是好地，但江荼上神长于河岸边，性喜水，神庙建于林中略有不妥。”
见不是邀赏，皇帝略一思索，便允道：“那便改建于尽饮河边罢。”
赵瑾继续道：“二是，狩魔大会之时，三皇子曾在海边建造临时木屋供我们居住，赵瑾观那木屋形致样式，粗中有细，很符合江荼上神的风格，故想请三皇子与我一同行监督修建神庙之职。”
赵瑾话音刚落，大殿里便安静得令人窒息。谁人不知道三皇子前几天才犯了天颜？赵瑾这时候为他说话，岂不是引火烧身？
皇帝道：“赵瑾，你可明白，若你请不来江荼，那如今在大殿之上所言，全为欺君，朕是可以诛你赵家九族的。”
少年坦荡与之对视：“赵瑾自是明白，也请陛下放心，赵瑾虽能力薄弱，却从不妄语。”
“好！好！好！”
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中却充满了沉甸甸的怒火。
他大手一挥：“散朝。”
姚澧下午便被放了出来，因为被革去了皇室身份，只能暂居国师府。
他苍白着一张脸，看着书案上正画着神庙图纸的白衣少年，纤细白皙的手指牢牢握着笔杆，落笔成画，每一处都精准巧妙，构思绝伦，一张简单结构图，竟隐隐有大师之风。
姚澧在书画上也颇有造诣，这绝不是简单半年便能练成的，莫非真如她所说，是那二十年得到了江荼上神的指导？
姚澧想着，赵瑾一张图便已经画完了，抬眸见他还在，不由疑惑道：“沥寒，府中下人未曾带你去暂住的院落吗？”
姚澧点点头：“去过了，我只是想亲自来谢谢你。”
那日监牢之中，赵瑾说要将他完整带出来，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
赵瑾吹干纸上的墨：“谢我做什么，出门在外，哪一次不是你与麒因照拂我，况且，我也的确是需要你帮忙。”
赵瑾抬头对他一笑：“皇宫之中虽有众多能人，但与我心意相通的只有沥寒一个，还希望沥寒不要觉得做我副手被折辱了才是。”
是呀，皇宫之中能人众多，而自己这个曾经的三皇子，努力了这么久，却没有那一样能拿出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坚定地选择自己。
姚澧垂下眼睫，掩住微微湿润的眼眶：“酌月别拿我打趣了。”
院外秋风爽飒，落叶纷飞，书房窗牗皆开，明朗的天光照在窗下的桌案上，二人对着图纸图纸，修修改改又是好一阵，待到终于敲定成型，赵瑾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亲自前往工部与负责人对接。
“我就说有沥寒定然事半功倍！”
姚澧站在案前，目送着赵瑾走出院子。
自己当初为何不愿意杀她呢？
是在七夕夜宴初见那次，皇帝让自己去打探赵瑾虚实，却因夜明百合之境的故事，自己与她聊到天南地北，把酒言欢？
是荣都那次，他从半空中落下，早已习惯没有任何后援，却有一个人稳稳接住了自己？
是她游刃有余地救了荣都，事后却孤零零地躲到房顶，看着下面笑？
是狩魔大会她又一次救了大家，救了姚沛，甚至还...斗败了巨鲨魔？
是牢房之中她不顾危险的帮助与挂怀？
是什么？姚澧已经分不清楚了。
他向来觉得自己死不足惜，这个人却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姚澧身形如秋叶般颤抖着，很快蜷成了一团，倒在书桌下，他一向清明的眸子已沾染上了丝丝黑气，嘴里呜咽着，两行泪自眼中滑落，沾湿了地毯。
只是，对不起啊酌月，我所渴望的一直都不是救赎。
赵瑾在工部核对完神庙规制与细节，已是月上中天，她特意绕到北面的醉晚林，周围已无怨气，树桩生出新桠，在一片萧瑟的秋意中，显得生机勃勃。
“你该不会是刻意来向我邀功的吧？”
秋无际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赵瑾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他人。
“赵某只是来看看，此处是否真如工部所说，比尽饮江更适合修建神庙。”
“你，卑鄙小人。”
眼前一花，秋无际已盘腿坐在她面前的树桩上，金色的猫瞳发着凶光：“你敢，我便让你有来无回。”
赵瑾轻轻一笑：“你可还记得那巨鲨魔的下场？”
秋无际精致的脸偏向一边，嘲讽道：“果然是卑鄙无耻的人类在做派，只会使用暴力威胁。”
赵瑾疑惑：“既如此，你时常化作人形做什么？”
秋无际觑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不说话。
当然是因为当猫咪太容易被丨撸了...尤其是遇见那些愚蠢的普通人类，秋无际又不敢化形，被丨撸得实在憋屈。
赵瑾见他们一切安好，也不多逗留，便转身回府。
后面突然有细弱蚊乃的声音传来：“谢谢你，大爷的。”
回到院子，却见小阁中坐着一个人。
“我听说你今天孤身闯朝堂，把我们全府的身家性命都交付了。”
一开口，声如珠相碰，却是凉得浸人。
赵瑾略有些惊讶，拱手行礼道：“娘亲。”
“修建神庙本是虞国朝堂之事，连你父亲都不曾参与议论，就怕引火烧身，你倒是大胆，去凑这个热闹。”
赵瑾连忙道：“娘亲放心，孩儿定会完成请神大事，不会给赵家带来一丝麻烦。”
宋媳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一席丝织白袍，容颜温婉，夜明珠偏蓝的光晕映得她如出世嫡仙，倒是与赵懿很般配。
“无论你完不完此事，已经是将我赵家置于风口浪尖，你父亲焦虑得如今都未睡着，却还想着怎么护着你。”
说到这里，她微微抬眸，仔细端详着赵瑾，明明是温润如水的一双眸子，却反射出冰冷冷冽的光：“赵瑾，你早害赵府分崩离析，现在还要搭上赵府上下性命吗？”
赵瑾一愣：“娘亲这是何意？”
宋媳轻笑了一声，却是来不及开口，便被赵瑾打断了。
“娘亲既因此事来质问我，赵瑾自要让娘亲安心，赵瑾今天朝堂上所言，句句属实，待到月末神庙建成之时自有分晓。”
“赵瑾倒也有一事想请教娘亲，自孩儿在接亲途中遇害以来，娘亲为何从没私下来探望过孩儿？连孩儿的请安也不见？”
“赵瑾大逆不道，早看出国师府与皇家各为所谋，貌合神离，皇家又如何能将人手安插到国师府中？”
“娘亲，孩儿此番质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您，孩儿不会随意堵上亲人之命，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赵瑾，已不是你手中那个只有五岁智力的娃娃了。”
说罢，赵瑾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小阁。
“赵瑾虽不聪慧绝伦，有些事情却是明白的。”
宋媳望着她的背影，放在桌案上的双手紧捏成拳，不住抖动，目光中满是愤恨与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开。
她说得对，赵瑾，已不再是她手中那个只有五岁智力的娃娃了。
她与那个人，除却眉眼身形，连性格都越来越像。
只是她一直不愿相信，也不敢承认。
第二日，赵瑾早早便待姚澧出去前往尽饮江边，坐在马车上，她看着一向清俊的少年眼下吊着两坨厚重的黑眼圈，不由笑道：“沥寒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稳？”
姚澧两指揉了揉鼻梁，叹气道：“只是有些认床罢了，我向来如此，换个住处总不习惯。”
赵瑾道：“神庙修成约莫两月，届时你又搬回皇宫，岂不是又要重新适应一番。”
姚澧苦笑：“父皇不过放我出来做事，却没有说要就此给我恩典。”
赵瑾对他眨眨眼：“放心啦，包在我身上。”
姚澧终是眉目舒展地露出笑容，只是心口却隐隐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