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人应答，张子钦又喊道：“晚辈张子钦有要事叩见神君！”音浪一声高过一声。倏忽间，云雾缭绕之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其间灼灼桃花之景依稀可见。来迎者并非勾奚本人，而是前阵子被张子钦就回的肖瑾珞。

肖瑾珞一见张子钦便行了个大礼，细声道：“恩公。”她抬眼见他怀中浑身鲜血，肤色透明的叶芊芊立刻惊慌起来，“这……玉衡姐姐……”张子钦顾不得礼仪，只草草点头回应：“快带我见神君！”

“哦，是！”肖瑾珞怔怔地点头，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快步带他见勾奚。勾奚见到伤势惨重的叶芊芊，先是惊诧再是揪心，像从自己心头剜下一块肉似的痛苦。他轻轻结果张子钦怀中的叶芊芊，羽毛似的重量更让他心里一酸，看着手上瞬间被浸染的鲜血，那心酸之感又在五脏六腑之内翻江倒海。

勾奚将叶芊芊至于桃花池之中，用桃花精元滋养她的魂体，又毫不犹豫地给她疏以一千年的修为，叶芊芊死寂的面色才有了转向红润的势头。直到感受到她渐趋平稳的气息，勾奚才算真的定下神来。依他所言，叶芊芊只需谁上个两三日便可痊愈。

一千年的修为啊！张子钦从未想过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仙会为了救一只小鬼而如此阔气，这瞬间消失的修为，是要耗费自己一千年的时间焚膏继晷地勤学苦练啊！在足够强大之人面前，方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自己却只能用精气暂时为她续命。想到这里，他心中像是有只不安分的小兽，用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谈不上多难受，但很不是滋味。

“你小子，下手够狠的啊！”勾奚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子钦的肩膀，从他身旁绕过去，神情自若地坐在石凳上摆棋子。待张子钦回过神来，自己长衫上浸透的叶芊芊的血迹已消失不见，浅衣翩然，质本洁来还洁去。

自张子钦踏入桃林净土也没和勾奚说上一句话，勾奚竟看透了叶芊芊的伤是他所为，想来这一针见血的功夫，须得他张子钦再修炼个万年。向来游刃有余的他此时像是个初出茅庐的黄发小儿，在勾奚面前提不出半分威风。

听勾奚的语气，张子钦猜不透他的喜怒，想要极力为自己辩解，又怯滞道：“晚辈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不得已才……”

“我知道。”勾奚优哉游哉地沉浸在自己的棋局里，一边往嘴里塞肖瑾珞刚做好的果子，一边挥手示意张子钦过来一同享受，“你怕衡儿走火入魔才出此下策，我是要谢你的，又岂会怪你？”

张子钦谨慎地坐下，依旧拘礼道：“神君救了玉衡姑娘一命，当是晚辈叩谢神君。”说着，作揖的手势便端了起来。

勾奚挑眉笑道：“小子，你拿什么身份谢我？我与衡儿的交情比你可要深厚多咯！”

“晚……晚辈不敢。”

“这有啥的？” 他调侃张子钦之余为他倒上茶水，并无半点装腔作势之态，“打方才我就觉着，今儿这桃林净土没有桃花香，尽是些酸味，原来混进个酸枣精！”勾奚抬眼与张子钦对视暗指他吃醋，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

“晚辈没有！”张子钦险些打翻了茶碗，倔劲儿刚一上来，顾及到勾奚神君的尊位，又硬着头皮压了下去，“晚辈对玉衡姑娘所做的，不过是身为仙家的分内之责，既不错杀，也不放任她误入歧途。”

“小子，你可知我多大了？”

张子钦摇头：“晚辈不知。”

“哈哈，甭说你了，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就连多少次的沧海桑田，八荒四海的动荡与安顿，在我的记忆里都像是隔些阵子就会发生的事。我这一大把年纪，什么情感没见过？你有意护她，却从不明说，先前我把衡儿从承唐镇救回来便发现她体内有着另一股仙气，可见你救过她不止一次。”勾奚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是坐在炕头拉家常，“有人能照顾她，我高兴得能放两天炮仗！只是她身上负着赵行之的情劫，几百年了都在和自己较劲。我见衡儿第一面的时候，她险些魂飞魄散，足足在我桃林修养了数月，之后便赖在这里，但凡见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不管贵重与否，她都想方设法地讨了去。有时候我说她几句，她倔脾气一上来能几个月踏入桃林半步，一受了什么情伤又回来喝闷酒，再不就浑身是血地爬回来……”他无奈地挑眉，划出几道抬头纹，“不过有时候她也乖巧，陪我下棋喝酒，给我梳辫子，做衣裳，心情好了跳个舞、弹个曲儿、下下厨，就是烧的饭难以下咽……”

张子钦听他娓娓道来，脑内过了一幅幅画面，让他不由嘴角上扬，像是在听一位寻常人家的父亲喜忧参半地讲述着自己不省心的女儿。

桃林净土的黑夜白昼比凡间都要长很多，二人闲聊许久已忘了时辰，张子钦也由拘谨慢慢放松下来，与勾奚从叶芊芊，聊到了唐岐山。

“我怎么也没料到，你师父那个老顽童，会把你这冷木头收作徒弟！”勾奚与张子钦的师父屠尘长老素来投脾气，提起他来满面笑容憨态可掬。

“娘亲刚把晚辈送上唐岐山的时候，晚辈是个碎嘴子，不讨喜，唯有师父不嫌弃晚辈，还说晚辈颇有仙缘，便收作门下弟子。”说到这里，张子钦脸上一烫，略有愧色，“不久后也因口无遮拦而屡屡犯错，师父就把晚辈罚去种树了……”提起种树，他险些将勾奚与唐岐山那点陈年往事脱口而出，立刻悬崖勒马把话题草草结束。

勾奚眉间微蹙，吃了口点心后又舒展自如，边嚼边说：“我想起来了，上次在承唐镇见你我就觉得眼熟，许是时间久远，记不得和哪位故人相似了。你是乘越那臭小子的师弟，他出去赌那会儿，就是让你这冤大头替他养的桃树吧！”

“啊……正是，除了师父罚的，晚辈也只是给神君的桃林稍作打理，多数还是师兄养护的。”张子钦挂念乘越如今还在勾奚手上，便撒了个小谎。

“当时衡儿尚未成形，她的精元就混在里面，不知是你还是乘越，整日念叨‘可看芳草更芊芊’，她就给记住了，结果那傻丫头到现在还以为养育自己几百年的恩人是赵行之。”

“是‘可堪芳草更芊芊’。”张子钦下意识纠正道，面对勾奚一副“原来是你”的惊喜表情，他苦笑道，“晚辈还没有告诉玉衡姑娘。”

“哈哈哈，罢了罢了，你不是一直想见乘越吗？我带你去神界天宫，也算是你陪我这老头子闲聊的报酬了！”

从天而降的喜讯令张子钦喜上眉梢，他不住地感激叩谢，随着我行我素的勾奚丢下未吃完的茶点去了神界天宫。

神界天宫，神族至高权力的象征，层层云梯泛着紫金色的微光，雍容神圣却不极尽张扬，天宫各殿整齐排布，在云卷云舒中若隐若现，金光更甚，远看可见腾空翱翔的神兽炽凤，守卫着凌霄宝殿。对于张子钦这等资历尚浅的小仙而言，能踏入天宫已是天赐恩典。

脚一着南天门前的方寸之地，守卫天将便警惕地拦住：“来者何人？”

“初代判君。”勾奚失了往日的平易近人，俨然一副高不可攀的威严做派。

两位天将闻言眼前一亮，立刻收了长戟躬身行礼：“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神君大驾光临。”

“无妨。”勾奚长袖一挥，大步踏过南天门，张子钦则紧跟其后，径直来到乘越被“软禁”的逐黛园。

逐黛园是采集八荒四海所有花草的样本并加以养护之地，早年勾奚从判君尊位退位让贤后便接管了逐黛园，里面的大事小情均是他的好友花仙槭枫打点。二人距逐黛园百里，浓郁氛香扑面而来，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前一步还是铃兰，下一步便是鸢尾。

逐黛园上上下下仙娥众多，勾奚为避开那些繁文缛节，便带着张子钦悄悄从侧门溜了进去。张子钦不禁暗自感慨：自己的园子还鬼鬼祟祟，若是被方才南天门的守卫看了去，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二人蹑手蹑脚地钻进门，径直来到园子最深处的一个拐角里，相比尽态极妍的百花千草，此处显得颇为荒凉，只有几棵不开花的万年铁树，和孤零零的乘越。

张子钦一见久违的师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只是刚靠近几步，一股浑厚的神力便赫然横在面前，单凭肉眼完全不能察觉，这是勾奚设下的结界。他回头看去，勾奚打了个响指，结界就豁开一个等身的入口，容二人进去，当最后一只脚迈进来的一瞬间，结界又恢复如初，不见破绽。

此地看似荒凉，却精元充裕，几棵万年铁树正是精气之源，与其说乘越是被“囚禁”于此，不如说他是在安心静养。

眼前景象令张子钦不解，乘越当年犯下滔天大罪，软禁于此处委实算不得惩罚，他疑惑地看向勾奚，迎上他参透一切似的嬉皮笑脸：“怎么？你来这就是为了和我大眼瞪小眼啊，还不去看看乘越那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