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钦愣愣地连声应和，难掩心中喜悦地朝着乘越小步跑过去，多年来修炼出的沉稳一扫而光，恍若初尝人世滋味的稚子。只是靠得愈尽，张子钦的那股兴奋劲儿愈淡，连带步子也慢下来，落叶铺满的路面印上一个又一个深凹的脚印。

曾经的乘越师兄，虽然不学无术，还诓骗他张子钦替自己守了两百年的桃林，但他终究是偷偷给自己拿好吃的果子、好用的秘籍，还有凡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什物的兄长，他生病了，只有乘越来照看，他的母亲思儿心切，只有乘越偷偷跑下山陪伴。二人虽非同根，却如手足。而今昔日手足近在咫尺，他却倍感陌生。眼前的乘越了无生气，牵线木偶似的给枯树浇水培土，但他做的这些完全是无用功。

张子钦默默走上前，乘越曾经玩世不恭的模样立刻浮现在眼前。

“师兄。”他如同呓语，声若蚊蝇。

乘越缓缓停下手中的活，反应许久才将头转向张子钦，朝他痴痴一笑，整齐的牙齿一览无遗，天生多皱的眼角还如几百年前一样。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世纪性的一瞬傻笑，下一刻乘越便恢复了呆若木鸡的面孔和没有知觉的劳作。

张子钦刚开始的惊喜也被辛酸占据填满，他回过身，仿佛衣袂间挂着千斤担般沉重，灵魂出窍似的走到勾奚身边，面色凝重而严肃，满腔的苦涩渗透到每一丝唇纹中。

“你来了半天，就说了俩字？”勾奚笑着拍拍张子钦的肩膀，“我又不收你钱，多唠会呗！”

张子钦抬眼看向勾奚，好似一只发怒的狐狸，凝视着比自己强大百倍的猛虎，笑嘻嘻地挑衅自己：“乘越师兄当年散尽功力，开除仙籍，只留得一魂一魄得以苟且续命，能被神君带回天宫受古藤仙气滋养，在外人眼里定是天大的恩赐。可谁能知道这几百年来的孤独当是何等煎熬？比起肉体的鞭笞，精神的摧残更令人闻风丧胆，如此治人之道，晚辈甘拜下风。”

听到张子钦嘲讽外露的评价，勾奚不喜不怒，浅笑淡然：“小子，我本以为你平时不爱说话是心中自有盘算，现在看来，竟是个脑袋一根筋的毛头小子！”

“神君何出此言？”

“如果你的一位同门精明强干，千伶百俐，最终接替掌门之位，你可敬服？”

“自然。”

“那如果他是残害了与自己竞争的同门才得以继位的呢？”

“这……”张子钦因勾奚的出其不意而怔住，“自是要痛毁极诋。”

勾奚笑而不语，紧接着又问道：“那街上男子打骂其妻，可该严惩？”

“自然。”张子钦回答的声音小了，他意识到勾奚定是后面有话等着。

“但若是其妻怠慢婆母，苛待下人，并红杏出墙呢？男子的打骂还算有错吗？”

见张子钦不再对答，勾奚会心一笑：“你看，道理你都懂，诸事不可随意下定论，谁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呢？就像你与我相处数日，可知我究竟是为老不尊的胡耇，还是遗世独立的神君呢？”

张子钦看着勾奚如旧的笑容里多了些岁月沉淀过的痕迹，老顽童的面具下确是赫斯之威，他低下了倔强的头，揖手赔罪道：“晚辈唐突了。”

勾奚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没什么可道歉的，你方才说的那些确实是百年来外人看在眼里的。乘越当初被我逮回来只剩下一魂一魄，若不是枯藤给他精气，今儿个甭说站在这劳作，就是你那‘师兄’二字，他也断然听不见的。”

“神君所言甚是，但晚辈不明白，当年师兄犯下滔天大罪，散尽魂魄已是惩处至极，神君为何要救他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救他也是额外的。”勾奚轻轻摇头，舒缓下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酸胀的颈椎，“当年的事我曾明里暗里打听过，当时承唐镇的赌馆有个秘密独间，只供各路门派的滑头弟子消遣，赌的东西自然非凡间俗物，而是些仙家珍宝或是灵修丹药，乘越便是这独间的常客。事发之后，乘越身负惩处逃到承唐镇求医，可他的症状竟与我初遇衡儿时颇为相似。”

“神君是说，玉衡姑娘也曾受过唐岐山的刑罚？”

“很难下此定论。衡儿附身桃花枝被乘越变卖出唐岐山时尚未成人形，时间上不对头，而且衡儿是被邪术操控，与唐岐山的仙术大有不同，不过究竟关联与否，我尚未可知。”勾奚调皮的眉毛微微紧蹙了一下，“后来乘越被肖氏的药方所害，可肖氏从未与乘越结怨，那害乘越的只能是药方，但当我去寻时，它已被肖氏烧成灰烬。”

张子钦抿唇道：“确实蹊跷。”

“这还没完。”勾奚越说越来劲，表情较方才更凝重几分，“在承唐镇被肖氏所救的凡人，自医治后均体魄强健，寿终正寝，死于安乐，但当我追到冥界去查，却发现他们都没能转世，且魂魄连奈何桥都没过便消失了，用同一张药方的乘越丢失的魂魄也都下落不明。这显然是天地禁术——至阴至邪的混沌咒！此外，乘越刚一出事，赌馆就被转让出去，那些个常与乘越玩乐的仙家浪子也都相继死去，死因又稀松平常，让人一筹莫展。”

“依神君所言，这些魂魄的下落当与给肖郎中混沌咒的人有关。”张子钦凝神猜测道。

“据我所知，给药方的是位蒙面的黑衣游仙。”

“仙？仙家怎会？”张子钦自小长在名门正派，对于仙家坠入魔道、修炼禁术之类鲜有耳闻。他看着勾奚与自己久久对视的目光，揣测道，“神君难道认为，这个黑衣游仙与唐岐山有关，所以把师兄抓来做诱饵？”

这件事的突破点就在乘越，他一旦死了，混沌咒的事情就没人查办，黑衣游仙想要收魂魄的事便可悄无声息地进行。而乘越被勾奚带走，就有康复的可能，一旦跟随他的记忆顺藤摸瓜查出什么，诸事暴露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就算乘越被囚禁，也要想办法杀掉他，永除后患。勾奚不顾神君风度，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为的就是让乘越囚禁逐黛园一事人尽皆知，好引元凶上钩。只是混沌咒既然是禁术，那么勾奚大可以动用神族势力全面搜查，如今偃旗息鼓私下行动，定是要隐藏什么。又想起前些日子勾奚刚同戴黑面罩的鬼怪头子交过手，张子钦脑内只有两个字——玉衡。随即，鄙夷与愠愤的目光就投向了勾奚。

勾奚洞悉一切似的嘴角上扬：“你瞧，又啥都不清楚就瞎猜了吧！”他任由张子钦满腹狐疑地强行消气，卖着关子游刃有余道，“你的师兄在我的结界里安全得很，但凡有一丝异动我都会赶过来的！就好比我刚把他带回来那阵子，有个人隐身潜入，当时就被我的结界伤得体无完肤，只是他道行不浅，我还没见着模样就让他给溜了！”他嬉皮笑脸，仿佛是在讲述别人出糗的故事，“这几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异动，我又无从下手，眼瞧着案子都快烂了，这不，上次承唐镇我见着那个黑面罩，又让我不得不继续查下去！”

“那神君想如何下手？”张子钦有些不耐烦了，但碍于辈分资历，他又得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来。

“你去查查你们唐岐山的出入簿，还有这几百年来谁受了特别重的伤，我核对核对，说不定就有法可解咯！”

“神君为何偏怀疑唐岐山？”

“不是我怀疑，只是不愿漏掉线索，其他地方我自己查就是，唐岐山那些人啊我都闹掰了，这不只和你熟嘛！”说着，勾奚还抛了个媚眼，让张子钦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倍感不适道：“晚辈回唐岐山就查，只是出入簿并非人人都看得，晚辈还需加以时日。”

勾奚满意地点点头：“无妨无妨！”

张子钦再看对自己不予理睬的乘越最后一眼后，心中五味陈杂地随勾奚离开逐黛园，突然感到脚下一震，四周围墙都跟着晃动，那一瞬间，整个天宫像是被飞奔的人手中端着的一碗水——摇摇欲坠，就连内力深厚的勾奚也踉跄趔趄。一呼一吸间，一切又恢复祥和平静，但震落在地上的瓦砾却说明方才的惊天震颤并非白日做梦。

而这一震的源头正是两代判君所居，北辰星所在——津率宫。

定神后的张子钦难得捕捉到勾奚眼中的一瞬仓皇，勾奚随即改变了二人原路返回的路线，决定去津率宫一探究竟。

方至津率宫的外庭，未上台阶，正好撞见一位轻纱罗裙仙娥打扮的女子，她匆忙行礼，急促道：“神君快去瞧瞧我家仙子吧！”女子名为棣棠，因常侍花仙槭枫左右而与勾奚熟识。棣棠自言方才震颤发生时，槭枫心慌难耐，口中不住呓语着勾奚的名字，她便慌忙跑出来，在南天门说明去意时得知勾奚神君今日来了天宫，思忖着他多半会来津率宫查看，便碰着运气赶了过来。

勾奚一听槭枫仙子出了意外，显然比津率宫地震还要关切几分，他向棣棠打听道：“霍千宸近日可在津率宫？”霍千宸正是这一代的判君，寻常考察各路神仙的阶品资历，鲜居天宫。

“在的，打鬼神殿下从唐岐山回来，判君夫妇便回津率宫小住了。”

听棣棠此言，勾奚心中有了盘算：正主回宫了，他便不凑这个热闹了。他小声告诉张子钦先回桃林净土看看叶芊芊，转而阔袖一扫，转身随棣棠回了逐黛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