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倾城，足以藏污纳垢。

长安街的沉寂延伸到巷弄深处顷刻间化为乌有。崔府在侧，半阖着的朱门随风轻摇，笨重的咿呀声勉强压过门前官道上的混乱。

华服女子神色匆匆步出崔府，看了一眼踟蹰在门前的中年男子，“老爷怎么还未启程，再耽搁下去天就亮了。”

见男子依然犹犹豫豫，女子似乎恼了，推搡着他走向早已候着的马车。“老爷，林小姐让您走总是没错的。”

马车已在近前，男子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肯分开“我不放心度儿和你啊。”

“老爷若真的为我们娘俩考虑，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老爷，启程了。”马车夫适时唤了声，中年男子终于别过脸去踏上了马车。

“谁都不许走。”

忽得，车外灯火通明。男子探出头去，却见一把剑抵在自己喉头，寒光闪闪。

“大司农请。”

（大司农，本秦官，称治粟内史，主管财政，凡各地田祖口赋之收入、盐酒专卖、鼓铸的统制、平准、均输与漕运的管理，以及各地物产的调度，国家的开支等，均属治粟内史管辖。）

“老爷。”华服女子张皇失措地立在一旁，面上血色全无。

来人是梁士林，陛下少有的亲信之一，着他的手入了狱的人，断没有生还的可能。

“无恙，夫人，等我回来。”男子理了理衣衫，找回几分文士之风，毅然踏上了囚车。

枷锁落下，他朝着车外人拱手一揖“劳烦梁中郎将了。走吧。”（秦置中郎，至西汉分五官、左、右三中郎署，各置中郎将以统领皇帝的侍卫，属光禄勋。）

夜凉如洗，崔宪窝在囚车里，平生走马观花而过，多不过金榜题名，夫妻携手，稚儿绕膝。

囚车缓缓启步，夜色里，突兀地飘出一行黑衣人来，冰冷的声音裹着浓浓的杀气，破空而来。

“留下崔宪。”

“七杀堂。”梁士林讥诮地瞥了一眼面前诸人，抽出随身配剑立在胸前，“尔等若是此刻离去，本官必不追究。”

“杀。”为首的黑衣人从腰间抽出软剑，银花绽放，挡在黑衣人面前的两名兵士身躯已被拦腰斩断，血流如柱。

“夭？”梁士林眸色渐紧，一摆手将兵士遣到自己身后。

七杀堂金牌杀手夭擅用软剑，凡所出，必有所亡，凡所亡者，必为腰斩。其人成名七载，杀人无数，至今还未曾有目标能从他手下生还。

“如何？”黑衣人顿了顿一个飞身跃到囚车前与护在车前的梁士林缠斗起来。

梁士林出身武学世家，自幼习武，弱冠之年便有东祾第一勇士的美称，身手自然不差，数十招后，黑衣人隐隐有招架无力之势。“今日，我便捉了你，祭奠死在你手下的数百人的亡魂。”

“他们都是该死之人。”黑衣人怒起，反手抬剑，挡住梁士林剑下的杀招，然后躲到一众黑衣人身后，口中念念有词。

“嘶……嘶……”腥臭的气息伴着一条条蛇顺着官道蔓延过来，围住了囚车。

“杀。”前进的号令响起，蛇群一拥而上，层层叠叠裹住了囚车。蛇身攻击范围内，连囚车周围死死护着的兵士也不能幸免，一时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天际。

蛇群散开之际，惨叫声已歇。囚车中狼藉一片，崔宪身子蜷成一团，双眼紧闭，裸露在外的手腕上布满了乌痕，已然命绝。

“走。”

黑衣人与蛇一同消失在夜色里，就像从未来过般。地上，横七竖八陈列着的尸体，都是中郎将府下的精兵。梁士林精疲力竭地扶着囚车，侥幸逃过一死，已是元气大伤。

崔宪死了，死无对证，只希望京兆尹不要失手才好。想起京兆尹，梁士林的眸里闪现出生的渴望，那个惊才绝艳的人，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吧。

兵士的尸首尚未收敛干净，梁士林踏在满地狼藉走向崔府府门。

崔夫人冷眼看着查抄府邸的兵士和越走越近的梁士林忽然挣脱扶着她的婢女的手，疾步跑到囚车旁，额头撞上了已经七零八落的囚车。

“崔夫人！”

梁士林伸手阻拦无果，只得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倒下，与崔宪一同沉寂在慌乱的官道上。

欷歔不过是一瞬，空气中血腥味浓到极致时，火光悄无声息蔓延开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正在查抄崔府的伍长。“大人，着火了。”

“快去救火。”梁士林拧着眉头，愤怒与懊恼到了极致已无话可说。

蓦地，树冠上探出一张清秀的脸来，白霰起身跃下，落到梁士林面前将一本半旧的账簿递给他

“账本是晞公主给你的。”

话音方落，白霰已消失在树冠之上，黑衣如墨，转瞬便与夜色相融。

晞公主，蓝雨晞吗？梁士林抬起头望着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鸡鸣天欲曙，京都已是另一番光景。

大司农府化作灰烬，均都长丞行甫三族入狱，（ 均都长丞， 主山陵上槁输入。 ）御史员成旬三族入狱（御史员，留台治百官。）。

东祾死狱内，蓝雨晞着了新裁的官服，端坐在典狱官新辟的席位上，手边小几上是堆叠如山的案卷。

白霰走近道“小姐，中郎将求见。”

“梁士林？”

“是。”

蓝雨晞合起案卷，理了理官服。“请他进来。”

门外白日依依，梁士林踏着一身霞光穿过死狱死气沉沉的门廊走近，行礼“见过公主。”

“今日之后中郎将当唤我侍御史。”

禅衣，黑冠，红云靴，面前人除却值得称道的好颜色外，一身簇新的官袍也尤为惹眼。

梁士林面上挂着诧异，一时未作反映，蓝雨晞见了，道“圣旨在这里，中郎将可以一看。”

“不用。”梁士林从袖中取出帐本“公主的话自然信得。陛下的命令臣已执行完毕，这账本自当归还。”

东祾女官并不鲜有。自先皇颁布新令以来，国中女子有才学者皆可入朝为官，也非毫无先例，只是门第，才学要求较男子高些。但多是一些协管宫闱的闲散官职，少有可登堂入室的实权，是以蓝雨晞初入死狱时，典狱官只当她是闲来无事寻个消遣罢了，言行举止多有敷衍之意，他倒是罕有的尊敬。

“我若是你，便将账本拿到陛下处邀功讨赏。”

梁士林笑了，无比坦诚道“臣官至中郎将，俸禄足以养家，不敢贪功。”

“中郎将坦荡，放下吧。”

梁士林放下账本后并未急着退下，蓝雨晞觉查他似乎有话要说，抬头望着他，等待下文。

梁士林虽一介武官，不热衷于政事，但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自然看得出账本中一干官员牵连甚广。于是他用尽半生曲折隐晦的天赋道“起风了，大人要注意安全。”

东祾三皇子府。

　　白夜无光，皇子府书房一处一如既往灯火通明。房中淳于钧手中托着空荡荡的锦盒，脸色阴沉的几欲上演一场疾风骤雨。“混账，你们号称昆仑门三杰，连一个账本都看不住。”

　　“殿下恕罪，属下昨日击退贼人后，确有查看，那时账本仍在。”

　　“是啊，若是你们不去查看，那贼人如何知道账本在何处？无用之人，留下何用？”嘶哑的声音伴着门开合的声音越来越近，跪在地上的护卫闻言抖如筛糠。“殿下。”护卫拖着腿爬到淳于钧脚边，不住叩首“卑职死不足惜，只是卑职肯请殿下看在我们三兄弟鞍前马后多年的情分上，饶过我们。”

　　“一个不留。”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时近了些，却是那人走到了近前。淳于钧点了点头吩咐府兵“带下去行刑，一个不留。”

　　府军得了命令，拖着已经绝望的护卫向书房门口走去，越过门槛之时，那护卫突然回头瞪着刚进屋子那人，睚眦欲裂“九公子，我诅咒你今生，爱不得，舍不得，生不得，死不得。”戚哀的求饶声伴着凄厉的咒骂声，响彻皇子府，九公子倒是丝毫不介意似的，优雅地坐在小几前，看起了密报。近侍很有眼识地退下了，书房里只余淳于钧和他。

“只要有我在一日，这诅咒便不会灵验。只要你不弃我而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可好？”

　　淳于钧走到小几前，跪坐在他面前，紧紧地揽着他的肩。

　　他说“好。”

“我答应过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蓝家人，这一次，只要蓝雨晞适可而止，我不会取她性命。”

“多谢殿下。”

　 淳于钧叹了口气，把他拥得更紧了些。“江山我可以不要，皇位我可以不争，唯《飞鸿雪》图是我许你的，必不会舍。”《飞鸿雪》是阿九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多年的起因，或许找到它，毁了它，阿九便会释怀吧。

　　九公子摘下面具，在他额上留下轻轻的一吻“等家仇解了，我便娶你。”

　　“好，我等着。”

烛光带着几分暖意，投在二人身上，总算让九公子周遭的冷卸去了几分，分明是一个温柔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