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妈妈去库房的空档，她已合了半只袖子。回廊下，眼光泻在她的眉眼，缓若秋水，朗若碧空。
希音走得进了些，见她仍未察觉便清咳了一声。
“师兄，你来了。”她抬头望着她，笑着从眼角蔓开落在嘴角。
希音颔首后与蓝雨晞相对而坐，他为她缠剪刀，为她穿针引线，为她斟茶摇扇，一如在无极海那般。
他的目光飘过她的惊鸿髻，飘过她的凤尾钗，落在她手中方合了一半的云袖上“师父来信说清风渡的时空漏洞再次崩裂，你若仍想离开，至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她放下手中针线，收到绣匣里“我知道了。”三个月，足够她蓝承穆练成那支私军，保全蓝家，足够她将当年那批人除得干干净净、达成与卓锦年的交易，三个月，足够了。
“到时我来接你。”
蓝雨晞抬起头，目光飘忽在东方“好，届时我们一起回无极海看师父。”
希音愣了几息，是回无极海而不是回故乡。“你不回故乡了吗？”
“故乡？”她回眸，一笑置之“有家的地方才是故乡啊！”对她而言，父亲口中的故乡，异世的中国，除了有令人向往的美丽图景，便再无其他。
“如此也好，总归是个陌生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前往。”
八月本兰月，撷雪园新植的素心兰多已胜芳，兰草的馨香滑过希音的鼻尖，缠进他的鬓角，勾起遐思。幽芬散缃帙，静影依疏棂，石桥初见时，千戈澜身上便是如此味道。想到这，他忽然记起那个日日缠着他大献殷情的人，此刻仍被他丢在镜湖畔。
“澜在镜湖，我去寻他。”
“嗯。”
荣妈妈走近时面前一恍惚，廊亭下已无希音的身影。
八月十五，中秋日，通天台大成，摄国太子，三皇子，后宫东后、林婕妤、宛妃、太子侧妃蓝氏前去观礼，另有朝臣四十，世家子三十，同。
通天台建在上京城外三十里处，成纪山。
卯时方过，成纪山脚下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贵人未至，停在山脚处的世家子索性下了马车，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寒暄着，倒似比寻常香会更热闹几分。
巳时，宫里的车驾方攀着山路，徐徐而至。
华盖过处，众人纷纷下跪，山呼千岁。
宫里的贵人上山后，朝臣和世家子方能起身提步，乌泱泱地一团涌上石阶。
山顶处，九层高台巍峨耸立，高台之顶，立有金鼎一座、金炉五座，日光下澈，熠熠生辉。
此等盛景，便是连见多识广的贵胄也要赞一声“妙哉。”
林相看了只是惋惜，淳于钧的“孝心”，陛下看不到便毫无意义。
淳于铖携一众贵胄踏着燕脂色红绸拾阶而上，一步一拜。
半个时辰后，淳于铖方与姜太傅踏上九层高台，从早已候着的奉常手中取过金线香，滑过丹炉圣火点燃，朝着东方三拜
第一拜，愿我陛下康泰无疆
第二拜，愿我东祾民安国泰
第三拜，愿我社稷长盛永安
九层高台之下，贵胄齐齐长揖回应，山呼
愿我陛下康泰无疆
愿我太子懋绩长留
愿我东祾民安国泰
愿我社稷长盛永安
石阶下，盛装的林婕妤一口银牙咬得几欲粉碎。在这些世族眼里，淳于钧为了修好这通天台宵衣旰食，衣带渐缓，皆是理所应当，远不及淳于铖如此一番说辞。
倏而，爆裂之声入耳，一座金炉倾倒顺着石阶翻滚而下，炉火四溅，所至之处哀嚎不绝。
天官大喊“救驾”，台下怔住的两支羽林卫旋即飞身而上，一支护在诸贵人身前，一支以枪作挡，试图止住丹炉去势。
眼看金炉将要突破羽林卫设的障碍，一支长枪破空而来钉入石阶，生生止了危机。
燕脂色红绸被灼了些许漏洞，露出高台本来的材质大理石来。惊魂初定的贵人们这才冷静下来去看那掷枪之人。
俊俦的少年郎正躬身扶着被他抢了长枪的羽林卫。
“唐突了。”蓝承穆迎着众人的目光，欠身一揖，笑得坦荡无比。
“无恙。”羽林卫冲他点了点头便归了队。
小差曲终究不能掩过片刻之前的异变，姜太傅亲自点了御医和羽林卫照顾伤者，奉常则带着属官奔走肃乱。
一片狼藉的高台之上，淳于铖俯身拾起一块燃尽的木炭握在手中，温热的触感让他安心了许多，这一次，他亲力亲为的第一次，一定要有所成就才好。
他起身俯视他的臣民，神色庄穆肃杀。“典礼继续，余事再议。”
“诺。”
观礼毕，淳于铖携者朝臣归去东宫议事，浩浩荡荡的车盖晃过石阶，一如来时。
东宫乾元殿。
淳于铖换下真朱色礼服，着了寻常紫衣端坐在首位，看起来温良无害。
见殿下人整整齐齐地立着，也不落座，他笑着指了指地砖上新列的青席“皇弟如何不坐，众卿如何不坐？”
淳于钧出列道“此不合礼数。”
“此处非宣政殿，不用拘礼。”
“诺。”
淳于钧落座，余下朝臣倒也不再推脱。
淳于铖垂手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敲着膝盖骨“诸卿以为，今日之事当如何？”
殿下奉常卿和少府卿闻言一个身形不稳，几欲跌出坐席。
殿上人垂眼看着他们“奉常卿和少府卿以为如何？”
二人难得默契，齐齐出列叩首“请殿下赐罪！”
“赐罪？卿指的是疏于职守还是不敬乾坤，亦或是……弑君！”
奉常卿少府卿不知如何做答，默声垂首。
殿内安静了几息，姜太傅出列道“请殿下明察，臣以为两位大人并无祸心。”
淳于铖敛了好脾性，指着奉常卿和少府卿怒道“今日祈福之典，求的便是天子安，社稷昌。而今，典礼已毁，天子之安何求？社稷之昌何求？他们若无祸心，祸心在谁？”
祸心在谁？殿下有几位大胆的朝臣已悄悄将目光转向淳于钧。
林相几个眼刀生生将那些揣测的目光逼了回去，然后出列道“臣以为奉常卿、少府卿确有失职，然其是否包藏祸心，仍待查证。”
淳于铖没有应他，只起身走到淳于钧面前“皇弟以为如何？”
终于来了，淳于钧拧着眉头着踏出队列“奉常卿和少府卿却有失职，然，臣弟身为监造官亦难辞其咎。”
“孤并无责怪皇帝的意思，皇弟如此，倒让孤难做了。”淳于铖惋惜的叹了口气，略过淳于钧停在林相面前“丞相以为今日之事当如何了？”
林相惯是擅长避重就轻，今日混乱尚未造成严重后果，及时把责任定下，择了淳于钧出去才是。“奉常卿、少府卿玩忽职守，当停其官、没其财、以儆效尤。”
淳于钧的羽翼虽已折了过半，但积威仍在，林相落了此番偏颇的言论，殿内并无人应声反驳。
寂静尚未打破，急报忽至。因着传信之人是太子近侍，并未遭到阻拦，直直入了大殿。
“殿下，蓝侧妃受惊小产。”
“孤已知。”
淳于铖甩袖转身踏上首座，面上的柔和顷刻落败，像十月的叶，三月的雪，溃不成军。
他提了衣袍坐下，手指依旧敲着膝盖骨，一下、一下……
不知何时，博山炉中龙脑已经燃尽，凉风盈室，余香不存。
“迟东。”
“臣在。”
“彻查此事，阻拦者，以祸首论。”
“诺。”
淳于钧为皇室子，寻常过错，自然不会轻易担责，但若牵扯到皇嗣，如何算的上寻常罪过。
林相与淳于钧皆怔在原地，面色如灰，纵巧舌如簧，他们亦回天乏力。
奉常卿和少府卿的命，终归是留不住了。淳于钧若想独善其身，终归是不可能了。
八月十五是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的好时节，只是上京这一夜，不太寻常。
秋雨一夜，惊雷万簇。
三更的梆子声伴着雷鸣落下，蓝雨晞睁开双眼，习惯性地撩开床帷望了一眼，屏风外胡床上那人早已不再。“玉沙，随我去清竹园。”
“诺。”
蓝承逸惧雷，这会儿才睡下，卧房里烛火未歇，温暖柔软的光晕里，床前人为他掖平被角，唤了小厮进来守着，方才离去。
是以，待蓝雨晞与玉沙撑着伞走来时，便与他相逢。
“姑爷。”
玉沙自觉地让开位置，将伞柄递到他的手中。
“他睡了，天凉，我们回吧。”
蓝雨晞看了一眼不远处人影隐约的卧房，点了点头“也好。”
雨声嘈杂，一路无话。楚云清只顾将伞斜向她的方向，直到她的天空里只有水墨丹青，没有方寸夜色。她抬手推了下伞柄，将他半湿的肩拢了起来。
玉沙提着灯走在前头，偶尔听见身后脚步声缓了也不敢回头，只笑着停了步子，等他们跟上来。
是以待三人再回到撷雪园的时候都染了一身秋寒。
“奴婢去煮些姜茶来。”
“嗯。”
玉沙收了伞和提灯在廊下便走开了。
一室空旷，惟竹香袅袅，烛火依依。
蓝雨晞停在他面前，抬手取下他潮湿的大氅“秋雨寒，日后避着些。”
罹患寒毒之人惧寒，染不得风寒。他知她也知。
楚云清俯首望着她认真的眉眼，忽然解颜“析良今日不在，所以我才过去。”
“析良不在，还有我。”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是你是我有何区别。”
微凉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如飞石入水，横波潋滟，第一次她不愿避开“我愿你久安。”
“我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