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楚云清目光飘忽而过,落在她身后蒙着珠纱的花窗上,唇齿微动“出事了。”
蓝雨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花窗角上浅淡的一一片红,像是某处遥远的火光。
楚云清走过去打开窗,恰看到东方烈火如霞,烟尘如龙。“变天了。”
蓝雨晞取了新的大氅为他披上,“是啊,东祾的天,要变了。”
拂晓时分,烟龙散,帝宫凤凰木尽毁于天雷,淳于铖大惊,下罪己诏,凡一千五百字,字字真诚。
时,泗水现天石一方,上有纹路,自成碑文,曰:均者,灭国之道也。
(“均”者,“钧”也。)
同日,迟东得少府卿和奉常卿证词和证物若干,字字句句皆指皇三子淳于钧私藏硝石于金炉,意欲弑兄“杀父”,狼子野心。
东祾三皇子府,重华阁。
上好的水曲柳地板上,玉器画轴散了一地狼藉。淳于钧捏着手中单薄的信笺,眸色沉沉如大雨将倾。
“他走时,可带了什么东西。”
“殿下赏的东西都还在,除了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淳于钧抬手按着腰间的碧落剑,忽地大笑而去,留下伏在地上的小厮们面面相觑。
天象示警在前,证据确凿在后,纵林相极尽周旋之能,也难保淳于钧周全。
羽林军首领,传了禁足令,便带着羽林卫们就地安营扎寨,美其名曰:保护三殿下。
淳于钧谢过恩便径直回了书房,阖上门,再也没有出来。
太子府,兰若院。
自蓝雨凝落子,已有两日,淳于铖从未来看过她一眼,只是不断有赏赐送来,金银珠宝,琳琅满室,却掩不住廊下人半身落寞。
淳于铖终于来了,他只看了她一眼“匕首,白绫,毒酒,你选一个吧。”
蓝雨凝闻言,垂首痴笑不止。
他冷眼旁观,并无丝毫动容。将死之人,随他去吧。
蓦地她抬起头,迎着廊下遗落的日光,问道“你可曾对我有过真心,一丝一毫也罢。”
“有过。”淳于铖忽然想起那一日御书房,触到额角的砚台。纵使不喜,他亦是努力过的,用心过的。
“真好。”蓝雨凝抚摸着小腹“我落下皇嗣,你该胜了他吧。”
“皇嗣?你抬举许俨了。”
话落,便是连淳于铖身后的天官都忍不住嫌弃她,不过是一个对不上日子的孩子,倒也想冒充皇嗣。
“孩子是你的。”
天官愣住了,孩子是殿下的?
“我服了抑胎药。”
淳于铖冷哼了声,左右不愿意信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必再欺骗孤。”
许是心灰意冷,蓝雨凝不再多作解释,“殿下就当我仍在欺骗你好了。”
淳于铖无心再听,道了声“天官,赐死。”便甩袖离去。
“诺。”
“你不能杀我。”蓝雨凝无视越走越近的天官,冷冷地望着蓝府的方向“我若死了,长姐的秘密便也死了。”
淳于铖闻言,离去的步子缓了些,却也未曾停下。
“若我说,如今的蓝雨晞已不是蓝雨晞呢?
淳于铖终于止了步子。
“天官,退下。”
“诺。”
“你可有证据?”
“有三证。”蓝雨凝取了发间素玉簪递给淳于铖“都刻在上面,字字属实。”
他接过看了几眼,回忆仿若潮水,吞天吐地一遭然后风平浪静。“许俨在紫阳郡,日后安心随他过日子吧。”
“多谢殿下。”
翌日,御史大夫张敞上书弹劾淳于钧,陈其三十二罪,罪罪堪诛,三皇子党溃不成军。
同日,东祾帝病重,责三皇子入宫事疾。
同日,云阳王世子白浮璋以清君侧,诛青凌之名挥师北上。
紫阳驿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廊亭下,白出岫斜倚廊柱,掬月华而歌,秋风飒沓,
老竹色的丝绸大氅在风中打颤,一如他飘零在外的岁月,孤且无依。
“公子,上京来人了。”
“嗯。”
白出岫拢了拢衣襟,懒洋洋地抬起眼帘。侍从身后,那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将军,正弯着桃花目望着他。
他终于别扭地直了直身子,周身那股懒散劲也散了几分,活像一个被家中长辈捉了现行的无良纨绔。
“蓝校尉,久违了。”
蓝承穆抬手一揖。“久违。”
“世子来了?”
“嗯。”
白出岫终于肃了颜色“若不能招降他,我便杀了他”
城门外,云阳王兵严阵以待,世子白浮璋跨坐在重甲战马之上,目空一切。王军出云阳一路北上,所向披靡,至今尚未遇敌手,一个紫阳郡而已,他还不放在心上。
蓦地,一支玉簪直冲着白浮璋的面门破空而来,他夹着马腹右撤一步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城墙上,白出岫的身影如玉树琼花临风而立,他的手仍保持着飞簪的姿态,微微扬着。
看到白浮璋望了过来,他顺势拱手一揖,温文无他。“退兵吧,世子。”
副将将碎裂的玉簪捡起呈给白浮璋,他只扫了一眼“白出岫!滚下来。”
“好。”
白出岫从善如流地跃下城墙,掠过护城河停在白浮璋马前。
副将见他走近,便带着先锋营后撤五十步,阵前唯余他们兄弟二人。
“带兵入京,罪比谋逆,世子可想明白了?”
“铿”的一声长枪落在白出岫脚边,入土三分“白出岫,我是你哥。”
“我白出岫的兄长才不会为逞一时英雄置云阳百姓与天下安宁与不顾,我白出岫的兄长是孝子,是纯臣,绝对不是乱臣贼子!”
“我为了什么,你知道。”
“削藩是大势所趋,帝位上没有放任藩王坐大的皇。”
“三殿下他绝不会像太子一样。”
“哥,淳于钧大势已去,你何必以卵击石。”
“我与他情如兄弟,只此而已。”
“你若独自上京,我绝不拦你,可我不能看着我八万云阳儿郎客死他乡!”
“我会带着他们衣锦还乡。”
白出岫气极反笑“衣锦还乡?你看一下身后再说。”
白浮璋回首,只见官道尽头处烟尘飞扬,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见他默声,白出岫抬手丢给他一封信。“母妃写给你的。”
信笺上不过了了几字。“水匪为患,见字速归。”
白浮璋思忖了片刻,长臂一挥“退兵。”
危机解时,丹阳郡守心怀感激地望向烟尘飞扬处,那里何曾有过千军万马,不过区区几百人罢了。
帝宫,桐华殿。
明黄色的床帏松松垮垮的拢着,以至于软榻旁交椅上坐着的那人能随时看清榻上之人。
即使淳于钧入宫侍疾十日,他不曾醒过片刻。
“殿下,用些茶水吧。”
“好。”
淳于钧接过茶水,冲送水的宫娥笑了笑,足够牵强,却也不损颜色。
宫娥红着脸退了出去,走过廊亭时,和一个内监撞了满怀,那内监抬眼看了她一眼,匆匆道了歉不待她回应便走开了。
待那内监不见踪迹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慌慌涨涨寻去了乾元殿。圣人时日无多,太子殿下要掌握先机才好。
入夜,灯火阑珊,淳于钧像寻常一样歇在了偏殿。正殿里,自有高欢守着。
“高欢。”榻上人忽然唤了声,高欢又惊又喜地凑到跟前。
“去寻皇后来,不要惊了其他人。”
“诺。”高欢踟蹰了片刻还是颔首应了,桐华殿如今都是太子殿下的人,自个去不去惊扰他,又有什么区别。
高欢出了寻了眼熟的内监吩咐了几句,转身回到龙榻前,静静地守着东祾帝。
东祾帝昏迷这些时日,整个后宫人心惶惶,夜不成寐,东后尤甚,因着不消一刻钟,东后便至。
门外脚步依稀,东祾帝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阿茗,坐。”
东后从善如流地坐在他身侧,执起他枯瘦的手放在心口,眉眼温柔如初“陛下醒了。”
东祾帝展颜,郭茗是他的表姐,他的结发妻,更是他的初恋,他这一生唯一毫不保留信任的人。
“阿茗,这个给你。”
东后握着他的手猛地一松,再被他握住时,手中已有了半枚兵符。
“陛下,臣妾恐难当此任。”
东后动容,甲兵之符,右才皇帝,左才太尉。淳于璟竟将兵符给了她。
东祾帝握着她的手和她手中的兵符,正色道“你当得。我若去了,东祾必乱,还请阿茗一定要替朕守住东祾。”
“臣妾遵旨。”
“高欢,将圣旨拿来吧。”
“诺。”
圣旨一直由高欢随身带着,待他从怀中取出那块华丽的锦帛时呈给东祾帝时,东祾帝愣了几息,继而开怀大笑。
“你倒是比朕的皇儿还紧张这圣旨。”
“奴婢不敢。”
“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诺。”
高欢走了,走的时候还顺手扯走了东后的宫人。
东祾帝觉得乏了,便向年幼时一般躺在东后的腿上,望着她耳边垂下的玉坠。他记得,那是他十四岁时送她的,她珍视如厮。
“阿茗,你真好。”
东后登时心中一惊“臣妾惶恐!”
东祾帝拍了拍她垂在腿边微微发颤的手,“无恙,我知道,夕颜不错,阿茗也不错,是我不该流连那些梦境,长睡不醒。”
“陛下,不说了,可好。”
“阿茗,我累了。”尾音落,东祾帝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渐无。
“陛下!”
八月二十六夜,皇城的钟响了二十七下,上京戒严。
举国上下,唯有素白一色。
同日,北辰帝率兵二十万南下,直压北境,北境告急。众臣跪请淳于铖即日登基,淳于铖应允。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减赋三年,封顺王钧于巍山山阴,封燕王铭于西境。
同日,新帝点蓝承穆为将,兵三十万出师北境。
同日,迟东上书参太尉贺立国不修己德,贪赃枉法。
淳于铖念先帝之懿,准贺立国自认。贺立国谢恩请辞,却拒绝交出兵符,淳于铖怒,责侍御史台彻查此案,一切处置皆依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