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于东，彤彤晕染一角天空。空中白云连绵，千丝万缕晨光穿透云隙，从四面八方洒向人间，一点点逼散山林间缥缈缭绕的烟雾，将沉睡一夜的生灵逐次唤醒。

霎时，山林间风吹草动，啾啾鸟鸣回荡其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啪！”

豆大一颗露珠从叶尖滑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一辆穿梭密林的马车顶上。

马车外观不甚豪华，一眼看去，顶多算是中产人家的的出行工具，可与路边负重而行的货担郎一比，倒显得十足富贵。

车厢内一圈雅致的蓝色，柔而韧的布料敷在车壁，上头绣着绵绵不绝的缠枝海棠。海棠色红，正如背靠车壁的妇人面色白中带红、红中带白。其时尚早，妇人却不困倦，只是神情悦然地跑着神儿，一任思绪飘到心中向往所在。这妇人身侧坐了一男一女：左手边是长子沈复，右手边是幼女沈雪茹。许是因为娇生惯养，这时候，兄妹俩不约而同打起呵欠，沈复倦得摊开双手，靠着车壁直点头，沈雪茹也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头抵车窗浅眠。

妇人一瞥眼的功夫，瞧见儿女昏昏欲睡，越发怜惜儿女起早贪黑，当下不做声张，只知会一帘之隔的车夫稳当一些，莫要惊醒儿女。

不知不觉之中，日头又爬了几分，马车慢慢地行了一里路去，眼看前方就要迎来两条岔道，车把势眼疾手快，手中马鞭一挥，马车陡然向左转弯。

“咴——”

驽马遭了重重一鞭，有些赌气似地掀起前蹄，弄得车身跟着一晃，捎带着熟睡中的沈复头颅一偏，直直撞向旁边的雕花窗框。

“哎呦——”

吃痛醒来，沈复一边摩挲太阳穴，一边看向妇人。

妇人却笑着望了他一眼，正打算出言调笑，又见雪茹也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自己，于是灵机一动，索性本起面孔道：“昨夜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俩早点睡，你们俩偏不听，如今在路上了，倒一个比一个睡得熟。若非刚才这一撞，只怕你俩还醒不来呢！”

沈复心虚，当面皮笑肉不笑应付一下，转头撩起车帘，兴致勃然地朝外头张望。

周围林子不密，几束阳光洒在树上，让树叶如镀了层金色熠熠闪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阳光下百草丰茂，顺着淅淅晨风，隐约听见附近枝丫间黄鹂颉颃对鸣。沈复听得入神，不觉遐思连连。

过了片刻，妇人教训了女儿，将将转过眸来，冷不丁见沈复半截身子抻到窗外，止不住五内担心，连忙将人拽进车里，道：“别东张西望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你外祖母家，总还有一段路呢！”边提醒又警示：“去年年尾，你舅妈好难得到咱们府里做客，本来你们几个小辈和和美美的相安无事，却不想你又闹了那么一出，弄得好没意思，等今日碰见芸丫头了，你可要先低个头、服个软，不然，我头一个不饶你！”

沈复少年心性，最听不得说教，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劲点头称是。

妇人看他满脸敷衍，本不想再絮叨，可就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娘也知道，你这年纪最活泼好动，外加老爷管得严了，未免心中郁闷，但外头不比家里，总该收敛些才是。等今日到了你外祖母家，不许你上蹿下跳，胡乱闹腾！”

沈复早受够亲师没日没夜轮番上阵的调教，今日难得要到外祖母家放松放松，本想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哪成想这才半道上，母亲陈氏就开始提前下达警告。

沈雪茹坐在旁边，眼见沈复受了训斥，不安慰就算了，反而落井下石:“哥哥最没耳性，只怕娘苦口婆心说了这些，哥哥也未必能听到心里，反不如回头告诉爹爹，让爹爹训斥他！”

“你——”

沈复听着话不中听，立马气咻咻拿手指向沈雪茹。

沈雪茹仗着母亲在场，毫不示怯，倏地扬起半边脸颊，满眼傲慢地看向沈复。

沈复懒得和小丫头一般见识，叹息着低下头去。

沈雪茹见他不追究，反而觉得没劲，不由扭过脸去，拧起两道弯眉，不发一言。

陈氏目光如炬，不动声色间已将儿女的争锋相斗看得分明，只是她小心翼翼，不肯轻易露了偏袒，所以慢慢沉下面孔，佯装不悦道：“你们俩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平常拌嘴吵架就算了，要到了你们外祖母家，你们还这样使小性、做对头，那我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将你们俩一起送回家去省事！”

“娘！”

“别！”

沈复与沈雪茹满脸着急，不约而同牵住母亲的衣袖。

陈氏一见俩冤家慌神了，立马晓得两人对此行十分重视，方才急中生智拿这个吓唬两人，果然十分奏效，“你们俩不想回去也成，只是要先答应我，这一路安分些，待会儿到了你们外祖母家，也老实听话，不做出格之事，若能保证如此，我就大发慈悲，不送你们俩回去！”

俩冤家听了母亲的要求，当即对视了一眼，虽然依旧心不甘、情不愿，可为了共同的目的，只能异口同声回答：“好！”

陈氏目的得逞，顿时笑不拢嘴，一手搂住九岁的小闺女，一手拍了拍沈复的手面，又叮咛起来：“算一算，我也许久没见过你们外祖父外祖母了，这回回来，说是探亲，我却想住几个月再回去，也免了许多是非。你们俩啊，平时在家里合起来欺负启堂，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俩计较，可这回到了外祖母那里，再不能任性妄为，一定要跟克昌、蔷儿好好相处，万不能仗着比他们大一点，就随便欺负他们，晓得了吗？”

沈雪茹听得满脸厌倦，打从她六岁记事起，几乎每年在赶往外父母家的路上，都能听见陈氏谆谆告诫。眼下，见陈氏又开始旧调重弹，沈雪茹心里满不是滋味，马上嘟起樱桃小嘴，咕哝道：“娘老爱胳膊肘往外拐，只要我和蔷丫头、克昌起了争执，娘一定偏袒他们，有时还帮着舅母她们，反过来派女儿的不是！”

陈氏听她心有不满，不由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声细语道：“不是我不帮着你，实在是你也有错处，娘总不见得帮亲不帮理吧。再说了，那是在你外祖母家，我若过于袒护你，你那两位舅妈心里该不自在啦！”

沈雪茹年岁尚小，正是天真烂漫思想无邪的时候，现在听了半晌絮絮叨叨的叮嘱，虽则心里头不大欢喜，可转念一想，稍后到了外祖母家，可以无拘无束，不由还是心情大好。

沈复就坐在陈氏肩下，无意间瞥见妹妹弯眉如柳、眼含秋水，通身气派浑似小家碧玉，不由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感，可转念又想到沈雪茹貌不副实，平日里没少和自己作对，心里那点满足感又逐渐消失，于是沈复右眉一挑，很不怀好意地将手绕到陈氏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推了雪茹一把。

可怜沈雪茹正幻想着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没防备哥哥暗下歹手，免不得身体失控，往前俯冲。

等回过神，沈雪茹顿时气得杏眼圆睁，一面瞪向沈复，一面哀哀苦苦扯着陈氏的袖子告状：“娘，你瞧哥哥，他都多大的人啦，还总是这般调皮！”

陈氏无奈笑了笑：“你还有脸说他，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还是总惹我生气？”

沈雪茹见母亲非但不护小，还在哥哥面前揭自己的短，霍然仰起洁白如玉的脖颈，不服气地撅了噘嘴，表示自己的不满，然后才转过脸去，满眼怨恨地盯向橘皮色车顶。陈氏看小闺女气性很大，又虎着一张脸瞪向沈复。沈复自觉有错，也微红着脸闷不做声。

这时已临近正午，田埂间零星有几个农户耕作，村庄里已升起缕缕袅袅炊烟，许多农妇开始烧火做饭。马车奔走如箭，飞快穿梭在乡野小道间，带动路旁的野草左摇右摆。

约摸又颠簸了一炷香的光景，日头居中了，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才出马车，早见两只家犬一声声吠着扑上来。沈复倍感亲切，当面冲着家犬哈哈一笑，然后弓身如虾，一骨碌钻进车厢，探手在随行携带的包裹里翻了翻，随便抓了几个早上吃剩下的肉包子，隔着车窗扔了出去。

两只家犬很是机灵，听见些些动静，立刻停止狂吠，掀起灰扑扑的四蹄，飞速朝那几个肉包扑去。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沈雪茹双腿一纵，潇潇洒洒从三尺多高的车辕上跳了下去，然后一边理顺自己心爱的碧罗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哥哥也忒舍得了些！”

“为了你，不舍得也得舍得嘛！”沈复说话时故意偷瞄了沈雪茹一眼，见她撅着张小嘴不说话，对自己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禁笑逐颜开：“你再瞧一瞧嘛，这两只家犬狂吠不止，明眼人一看，便知它们饿到了极点，若非我刚才急中生智，舍了几个肉包子出去，只怕你眼下还被他们围着，担惊受怕呢！”

沈雪茹才不信他这么好心，当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手撩起裙角，往旁边移了几步，表示泾渭分明。

陈氏没空管兄妹俩言语交锋，只一心交代了车把势回程日期，然后才心平气和领着儿女到柴扉前叫门。

院里有人迭声回应。很快，柴扉两面打开，小小巧巧的院子、凹凸不平的地面、摆放有序的农具、乡气十足的装饰顿时一览无余。

陈氏见应门的是内侄女陈芸，忙在脸上挤出笑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芸丫头呀！”客套了一句，又亲昵地拉了陈芸地手，啧啧称赞：“这才半年多不见，你长得越发出挑了，只怕再过几年，该有人托媒说亲啦！”

陈芸听得面颊通红，羞怯怯扫了表弟沈复一眼，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接姑妈的话头。

陈氏见她面色通红，眼中羞怯一层盖上一层，立时也不好往那方面多提，就话锋一转问：“听你娘说，你家翻修了房屋，也不知整修得好不好看，改日得去瞧一瞧才好！”

“嗯！”陈芸声音细弱，半吞半吐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垂下头来。

陈氏只顾归家开心，倒没在意陈芸神情间的细微变化，只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了出来：“对了，今儿是跟着你娘一道、还是独自过来？”

陈芸慢慢将视野持正，笑着答道：“娘一早去了外祖母家，这时辰，还不见她回来，多半是那边留饭了！”

“克昌呢？”陈氏话未问完，已经开始目光搜寻，“克昌最招人疼啦，我这回回来可给他捎了不少好玩意！”

“克昌黏人，听我娘说傍明要去外祖母家，他便哭着喊着也要去，我娘没法子甩开他，就领着他一块去了！”

言语间，姑侄俩已经走到厨房旁边。

厨房里，陈母埋头切菜的空当，听到院里动静不小，隐约猜到是女儿从长洲县城回来了，于是笑呵呵挪到脸盆边洗了把手。

扶策而出，陈母才颤巍巍走了十来步远，就看见陈氏头上梳着堕马髻，身穿一袭水天青缎镶边对襟褙子，很是气派，转眸又见沈复、沈雪茹满面笑容，手里拎着一嘟噜礼盒，陈母顿时眉花眼笑。

陈氏见母亲看得呆了，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老人家跟前，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扶着老母亲站定。

陈母近距离观察女儿，见她依旧容光满面，样子也和几年前无差，情知她在夫家过得还不错，渐渐安心下来。

可陈氏却是不同心境，一见母亲身子单弱，不禁风吹，心中已添悲伤，二见母亲皱纹横生，苍颜白发，又忍不住感叹岁月流逝。两种思绪萦绕在脑海间，倒令陈氏一时无话了。不过，母女俩累月不见，各自心里存了一缸话，所以当面寒暄几句后，母女俩就相扶进了正屋。

沈复好难得脱离陈氏视线范围，宛如放出笼子的鸟，一会儿东走走、一会儿西看看，又见陈芸闷不做声进了西厢，就乐呵呵跟在她屁股后头，问：“芸姐儿去哪儿？”

陈芸刷一下红了半边脸，有意躲开沈复的目光：“你们难得来一趟，多半还要留下来住几日。祖母现在忙着与姑妈说体己话，必然没空为你们收拾客房，正好我手头闲着，不如趁闲把屋子收拾了，省得午后再折腾人！”

沈复听了，毫不见外道：“那我帮芸姐儿一块收拾！”

陈芸半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一个富家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平时不愁吃、不愁喝，粗枝阔叶，大手大脚，杂务事一律不插手，让你帮忙还不是帮倒忙！’虽则心里这么想，可陈芸一抬眼，看见沈复满脸兴致勃勃的样子，终究心中不忍，笑着领人进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