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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相见欢(二)
作者:壶中慢本章字数:4396更新时间:2020-03-15 22:48:34

默然踏入厢房,陈芸低眉耷眼,趟着小碎步移到床边,然后略略匀了口气,动手缅了袖口,开始按部就班地整理床褥、桌案。

沈复跟在后头,见她忙活开来,手脚并用,压根没空理会自己,只得东走两步、西走两步,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可她竟是不为所动,专心一意做手头上的事,弄得沈复兴致全无,只好自娱自乐。

随意看了一圈,沈复的目光最终落在西窗那边,只见炕几上立着一尊油灯,灯下叠了一沓书笺;出于好奇,他悄无声息凑了过去,然后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动手取过最上面那张书笺,沈复刚将视线投向纸面,就见书笺上墨洇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十字。

“肥——”

“瘦——”

沈复暗自咂摸了片刻,打心眼里觉得这诗熨帖形象,不免深深点了下头,然后慢慢抬起脸颊,笑着看向不远处的陈芸问:“这两句诗是芸姐儿所作?”

陈芸本就悄悄关注沈复这边的动静,一听他在问话,马上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反身往他那边瞧,却见他笑嘻嘻望着自己,手里还握着昨日自己忘记收起的书笺。

许是怯于人看,陈芸忽然面露羞赧,急急甩下手头上的活计,疾走几步过去,道:“不过是闲着无聊,题几句诗打发辰光,没管什么押韵不押韵的,复兄弟是读经求学的人,这等拙作,哪能入你的法眼?”刚自嘲了一番,陈芸就沉下脸,意欲夺了书笺,收到其他地方,可沈复眼尖手快,抢先夺了过去。

“芸姐儿此言差矣!虽然我求学数载,可方才见了你随意题的这句诗,倒也觉得有几分新颖别致,尤其是这末尾的瘦与肥二字,真真压得绝妙!”沈复语调轻缓说着,慢慢将目光投在陈芸脸上。

陈芸眸光一闪,一丝喜悦从眼底划过:“你这人嘴甜心巧,怕是哄我开心呢!”

“你扪心自问,我何时骗过你?”沈复见陈芸不信自己说的话,立马耸起肩膀,挺直了后背,显得态度认真起来,“实话实说,上月中旬,张先生布置了一道作业,让我们就春夏秋冬四季连句作对。当时,我与同窗们搜肠刮肚,愣是没想出什么好诗句,眼下见了芸姐儿这句,真是吻合了我的心意。等这回回了私塾,我定要将芸姐儿这句诗句传给同窗观阅,顺道也让他们评鉴、评鉴您的诗才!”

陈芸听着高兴,可嘴上却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一高兴起来了,道三不着两的。你难道没听过古人教诲——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吗?这两句诗好也罢,差也罢,终归不过是闺阁女儿闲作,今日,你一人看过,倒无关紧要,可要拿出去给外头那些男子传阅,万一有人多嘴抖了出去,再让长舌头的人听去了,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岂不是徒添是非?”

“这倒也是,你们女儿家的名声最重要!”沈复后来觉之,跟着附和了一句,然后又蛮不好意思地看向陈芸,道:“我刚才言语间有失妥当,还望芸姐儿不要介意!”

陈芸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往心里去。

沈复见她不怪责,悬着的一颗心慢慢落了下来,转而细细打量起对面的人。

陈芸听他不出声,还以为他多心了,正想说些旁的缓解一下尴尬,一抬头就看见他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目光凝视自己。

陈芸慌忙低下头去,虽则自己比他大了数月,多少明白一些男女之事,可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哪经得住男子的暧昧目光?此刻,两相交上目光,陈芸只觉心内砰砰乱跳,赶忙目光一闪,扭开脸颊,然后心慌意乱地离开沈复周围,趟着小碎步回到床沿,继续心不在焉地收拾床褥。

沈复见她有意逃避,心里固然失望,可那道饱含爱意的目光还是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这时,南边的窗棂开了个缝,沈雪茹鬼兮兮探头进来,满眼疑惑道:“咦,怎么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忽然就哑火了呢?”

沈复远眺一眼娇憨可爱的小人,不禁笑道:“怪不得古人议事前,都要临时加上一句‘小心属垣有耳,窗下立人’,原来就是为了提防你这类爱听壁脚的促狭鬼!”

沈雪茹乌溜溜的眼珠子动了一动,“若不是你和芸姐姐聊得投入,哪里会听不见我走路的声音?”不等沈复反驳,她又马上补充道:“哥哥要怪,就怪芸姐姐罢,哥哥每每见了她,都无暇分心!”

沈复面色一囧,又见陈芸也面色通红,羞得说不出话,腾一下立马站了起来,然后他气咻咻走到窗边,拿责备的眼神刮了沈雪茹一眼,怒冲冲抽掉了支撑木窗的小竹竿。

木窗没了支撑的东西,晃悠了两三个来回后,突然梆啷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沈复屏气凝神,有意关注外面的动静,却一点声响也没传到他耳朵里,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拔高声调道:“你这讨厌鬼,人家去哪里,你就跟到那里,如影随形,寸步不舍,简直和跟屁虫一样,真真招嫌惹烦。我告诉你,你没事不要来打扰我和芸姐儿谈天,眼下天正大热,你最好哪边凉快、哪边歇着去!”

沈雪茹还站在窗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等觉察出沈复话里话外不待见她,沈雪茹也不客气,气冲冲怼了几句,然后满脸气愤地跺了跺脚,扭头去找陈氏告恶状。

屋里,沈复屏气凝神,听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这才笑容满面转过头来,看向不远处半低着头挨着床沿的陈芸,道:“那促狭鬼走了,咱们再想说什么悄悄话,也不必忌讳了!”

陈芸苦笑无语,这若换到其他人那里,只见哥哥变着法哄自己妹妹,可一到了沈复这里,忽然天差地别改了个样,既不说多谦让妹妹一些,也不肯让妹妹贪一点便宜。

时值仲夏,永昼天长,尤其正午前后,天上那毒辣辣的日头烧得人汗流浃背,压根没力气动弹分毫,更因到了农闲时节,乡下人不需劳动,成日里过得甚是安在。

因着天热,沈复从吃了午饭后就闷闷不快的,总觉得置身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浑身上下没个舒坦的地方。恰巧陈家表哥陈邦彦携妹妹陈蔷做客,说起庄后的清水河里有不少人凫水嬉戏。沈复本就五内躁动不安,一听陈邦彦说得绘声绘色,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于是死缠烂打了央陈邦彦一回,求得他带自己耍去。

熟料俩人这一去,足足离开了一个时辰,到天傍黑也没回来。

夜色漆黑,云层潜移,月牙犹抱琵琶半遮面,在窸窸窣窣的虫鸣声中一寸一寸地朝半空中移动。

陈芸收拾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估摸沈复怎么也该回来了,就慌里慌张洗了把手,拐到卧室里取了自己的诗作,准备去找沈复品议,叵耐她一进了厢房,四下里看过一遭,除了微微摇曳的烛光,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这时,陈蔷和沈雪茹说笑着从外边进来,一见陈芸六神无主当屋立着,又觉亲切又觉好笑,只好顺口道:“芸姐儿这一会子晃来晃去的,八成是在找复哥儿吧?我和雪茹刚从堂屋过来,姑妈也和芸姐儿一样担心!”

“不怪人为他担心,这天都黑了,也该晓得回来才对啊!”陈芸痴痴地说。

“姐姐是在担心复哥儿吗?”沈雪茹笑着凑上去,虽然个头才到陈芸锁骨处,可依旧仰着脸道:“姐姐尽管放心好了,即便复哥儿水性不佳,可彦哥儿从小在水边长大,一个猛子能扎下去十来丈深,他们俩在一块,能出什么大事?”

沈雪茹不提沈复水性差还好,她这一说,陈芸的脸色立刻变了。

原来,清水河去年发生过几起溺亡事件,是以庄户们口耳传言,河里有水鬼作祟。虽则传言不可尽信,可世人愚昧,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又因左右等不到沈复,陈芸越发觉得他可能落水身亡,不由自主忧心起来。

“芸姐儿就别牵挂我哥哥了,咱们三也有好一阵子没见了,您坐下来,咱们三说说话!”沈雪茹眼中闪着笑意,一边说、一边拉着陈芸到桌边坐下。

陈芸随她安排,坐在凳上极不安心,只好掩饰住一腔忧心,抬头朝沈雪茹瞟了一眼,然后才慢慢低下头去,将眼珠滴溜溜一转,开口道:“这六月天气就是闷人,我实在没心思陪你们说话,还是出去走走的好!”

陈蔷看破不说透,只是笑了一笑,可沈雪茹却没这个心眼,想方设法挽留陈芸。

陈芸无奈,只得暂且坐下,陪沈雪茹和陈蔷扯闲篇。

如此聊了有半个钟头,陈芸见沈复迟迟不归,终究耐不住心里记挂,就假装回房取小蒲扇驱热,然后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悄声悄息地出了院子,独自站在柴扉前翘首眺望。

漆黑夜色中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几只老鸽咕咕叫着。陈芸心里七上八下的,干脆将手里握着的小蒲扇扔到柴扉前的大石头上,然后战战兢兢朝远方眺望一眼,私下里鼓起十二分勇气,独自朝庄后的清水河寻去。

夜风拂拂,月色皎洁,月光覆在绿意盎然的乡野上,令乡野犹如披了层轻纱般空灵唯美。

陈芸踩着软趴趴的青草走了很远,迎面遇见两条分叉路口,正犹豫该选择哪条路,忽然听见树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女儿家本就胆小,外加那鬼魅声音越来越清晰,时而如嫠妇抽咽,时而如鬼哭狼嚎,让她越听越害怕,三魂六魄几乎丢了一半,只知道拼了命往回跑,希求摆脱魔鬼的黑手,可人还没跑出去十来步,那声音又戛然停止,取而代之是两个少年的窃窃说话声。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芸妹还跟小时候一样胆小,只要入了夜,她连门也不敢出!”

“芸姐儿既然怕黑,那为什么还硬着头皮出来?”

“你啊,还真是蠢!芸妹无缘无故往河边跑,除了担心你的安危,还能为了什么?”

“哦......”

陈芸听见人声,心里大概猜到是有人在捉弄她,当下冷哼一声,循着声源找去。

树丛这边,陈邦彦三言两语点醒了表弟,再回头往草地里偷看时,惊觉陈芸匿影潜形,正要四处张望张望,瞧一瞧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忽然听人断喝一声,应声跳入树丛里。

“早知道有人装神弄鬼!”

沈复刚刚琢磨透堂哥话里的意思,突然又听见女子含嗔带怒的声音,连忙循声看去,只见陈芸满脸怒气,掐着腰站在两丛灌木中间。

沈复会心一笑,喊道:“芸姐儿!”

陈芸才跳进草丛里,抬眼见堂哥表弟赤膊裸.胸,一张桃花脸霎时泛出丝丝潮红,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袖口捂着脸颊,惊奇道:“你们俩怎么光着膀子呀?”

陈邦彦对男女之防没那么保守,当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紧实的胸膛,爽然笑道:“我们俩刚凫完水,身上正凉快着,要是即刻披上衣服,岂非捂出一身痱子来?”

陈芸稍稍移开袖口,别过脸去,“堂哥这话就说差了,正因你们刚从水里出来,才要赶紧穿衣服。夜里清凉,万一冻出些毛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邦彦不以为意,随手抹了抹胸膛前残留的河水,又拿无奈的目光看向沈复,道:“罢了罢了,反正她是来寻你的,又不关我什么事,我可不在这碍你们的眼!”刚一说完,陈邦彦就拿右手重重拍了下沈复的肩膀,然后又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瞧着傻里傻气的沈复,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家里还熬着猪髓汤呢,先回去啦!”

沈复一听表哥要家去,立刻往前送了两步,道:“那咱们明天见!”

陈邦彦调皮地撅了噘嘴,伸出食指指了指堂妹陈芸,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步步朝家的方向去。

沈复知他有意撮合,甘心情愿领了情,又等他离开视野范围,才笑嘻嘻凑到陈芸面前,说:“芸姐儿,咱们也回去吧!”

陈芸心惊胆战转过头来,果见陈邦彦走得远了,正准备泄一口气,又见沈复还坦胸漏乳,精壮的胸膛与紧实的腹部无缝对接,恰到好处地将少年健硕的身材勾勒出来。

“夜里凉气大,容易着寒,你还是快披上衣服吧!”陈芸红着脸劝。

沈复憨憨一笑,匆忙间披了衣服,然后边走边谈:“方才彦哥儿说你怕黑,是真的吗?”

陈芸一脸羞怯,据实相告:“有点怕!”

“我听彦哥儿说,这清水河里淹死过很多人,冤魂匿在水中出不来,只等撞见活人,好拖下去作陪。芸姐儿最怕鬼,难道不怕水鬼上岸、强行拖你下去吗?”沈复故意询问,然后目不转睛去观察陈芸脸上细微的反应。

陈芸倒是没想太多,口为心声:“还不是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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