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燕婠在银杏馆玩。馆主不在，婆婆抱了只花狸猫和人聊天。燕婠逗了会儿花狸猫，开始琢磨要不要也养只猫。
养什么样子的好呢？
脑海中忽然闪过樊期笑容狰狞的脸... ...差点忘了，樊期是最讨厌猫的，如果要养，她会把自己丢去教育司住吧。燕婠倒吸口凉气，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燕娘子，燕娘子！”有个面生的伙计边喊边朝自己跑来，“娘子救命啊！”
燕婠探出头去看。
伙计道：“馆主叫我给江府送东西，可我忘了问他怎么走。娘子不是经常去江府吗，就帮帮我吧！”
那人说自己是从外地新来的，找不到前辈帮忙，对渚崖城一点儿也不熟悉。燕婠虽不想见到江郎，但耐不住那人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江府里的八重樱树顶的叶子染上妖冶的粉色。也不只是八重樱，整个府里的草木都显露不可避免的秋意。
等伙计搬东西时，燕婠被几个熟识的大丫鬟请去喝梅子酒。在渚崖城，只有过年节樊期才让她碰，如果被樊期知道她偷喝，一定会很生气的。
可樊期现在哪里能知道？
梅子酒放了很多冰糖，燕婠没忍住多喝了几杯，等想起来还得回去时，银杏馆的马车已经不见了。燕婠一时慌了手脚，几个丫鬟也面面相觑。找人去问，才知道银杏馆的人落了东西，如今回去拿，让燕婠在原地等等。
燕婠放下心来，便觉得头晕乎乎的。完了，这是喝醉了。
丫鬟们让燕婠去屋子里休息，她不肯，执意站在原地等马车。丫鬟劝了几句，见她不听，也就各自忙活。
燕婠靠在树上，眼皮打架，身上也一片燥热。应该听小姨的话，不能乱喝酒的。
想找水洗把脸，但江府里她熟悉的地方只有汀兰苑外头的锦鲤池。燕婠不想去那里，又想，不会这么巧就碰见江郎吧。
不会吧？
燕婠往锦鲤池走去，觉得眼前的路总是往一侧倒，但还是硬撑着走。真是糟糕啊，燕婠想，可千万别遇到认识的人。
今天在池子里没见到锦鲤，水透彻而冰凉，能清晰地看到底部泥沙。燕婠挽起袖子掬一捧水洗脸，被凉意一激，意识顿时明晰不少，在洗第三把的时候，池子里倒映出另一个人影。燕婠盯着那人影，连袖子从胳膊滑下去沾到水也没注意。
“婠婠，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
燕婠捞起袖子，认真拧水。
“婠婠，你喝酒了？”
“没有！”
江郎掰过她的肩：“还嘴硬，喝了不少吧？”
“就一点点。”燕婠想推开他，但推不动。
江郎道：“去汀兰苑休息会儿，我叫人熬醒酒汤。”
“不要。我没事。”
“你的脸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江郎扯着她的手腕往汀兰苑走。
燕婠只觉头重脚轻，被他一扯，身体直直朝他肩头栽去。江郎侧过身，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揉她的头：“真是不让人省心呢。”
陌生气息扑面而来，燕婠话也说不出，心慌得很，只晓得使劲推他。无奈江郎硬是将她箍在臂弯中，在他看来一时竟有欲拒还迎的味道。梅子酒的醇厚气息与燕婠淡淡发香混合，让江郎有片刻恍神，他把下巴抵在燕婠头上：“别动。”
燕婠颤着嗓音地喊：“聂... ...聂寻！”
“嗯？谁？”江郎笑笑，“果真是喝糊涂了。”
不远处有阵阵嬉笑，且愈发近了，江郎看着某个角落，过了一会儿松开她。
燕婠慌乱跑开，发髻钗环早已散乱，她走到无人处，整理好饰容。戴发簪时，才觉得手有些抖。无需用手试温度，也知道面颊早已滚烫。
当下静谧一片，只闻得丝丝虫鸣，吱吱呀呀的，倒显得愈发冷清了。秋风习习，脸上传来丝丝凉爽。燕婠抹了把脸，才发觉脸庞湿漉漉的一片。
“燕娘子，燕小娘子在吗？”是银杏馆伙计的声音。
燕婠擦干眼泪，怔怔走出去。
“叫我好找哇，还以为娘子不肯回去了呢。”
她看着伙计的笑脸，只觉得难过。
燕婠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烛台。不同于城主府，教育司的烛台都是油灯，豆大灯光映着粼粼灯油，不时发出毕剥声。
门被轻敲三声，流丹先生擎着黄铜烛台走进来，眸子被火光一照，漾漾如春水。黄铜烛台上燃着蜡烛。他朝燕婠笑笑，将蜡烛放在油灯边上。燕婠知道他是怕自己不习惯：“我用油灯也可以的。”
“别盯着灯太久，小心眼花。”流丹说话间，有个下人提着食盒进来。
燕婠移开目光，果然觉得眼前昏花一片，于是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我不饿。”
“晚上你吃得太少了。”流丹拣了个小胡床坐下，“跟城主怄气，也不能亏待自己。樊栩带回来的那个晁娘，不值得你上心。”
燕婠每次跟人闹别扭，都会来教育司躲一阵，为此樊期不知训责了她多少次。不过很明显，她没有听进去。很多年前，幼时的燕婠抱着小被子，可怜兮兮地站在教育司门口，是想敲门又因为怕岩风不敢敲门的委屈模样。想到这里，流丹的唇角浅浅弯起来。
不过这次燕婠不是因为晁娘跟樊栩怄气。脑中浮现下午在江府的场景，只觉如脸不自主地滚烫起来。
流丹跟她闲谈了几句，见她神色恹恹的，便起身离开。末了道：“我已手书一封告知了城主。你今晚在这里好好歇息，有不适便与我说。”
燕婠应了是。
流丹先生走远后，她想起聂寻来。这个人是没有时刻待在自己身边吧？她琢磨片刻，决定测试一下，便小声叫：“聂寻？”
梁上翻身跃来个黑影，烛火微微一晃，地板上的影子也随着颤抖。
燕婠没想到他果真在，停顿片刻：“你一直在？”
“是。”
“今天下午也在？”
“是。”
她不由火大：“为什么下午我叫你，你不出来？”
“小的只保主子性命无虞。”
燕婠忍住喉头里让他滚的话，冷声道：“极好，只要我不死，便万事大吉了么！聂寻，你们这些做暗卫的，个个都是这幅德行吗！”
聂寻单膝跪下。
燕婠发了狠：“既这么喜欢跪，你就好好跪着。”
城主府。樊期吃着蜜枣与雁枝说：“婠婠今晚真不回来了。”
“流丹先生的信，主子都看了四遍了。”雁枝笑，“这丫头不知是和谁闹别扭呢。”
樊期道：“等她明天回来，我可得好好训她。顶大的姑娘家，动不动在尚未成亲的男子家过夜，像什么话！”
“明日婠婠回来，主子肯定又舍不得说了。”
樊期轻咳两声：“才不会。”
樊栩抱了一个匣子走进来，雁枝率先看到他，起来行了个礼：“二郎的额头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雁枝姐的药。”
樊期把蜜枣扔在碟子里：“太腻了，雁枝，换些清淡的来。再有中秋那日的酥酪，拿来给阿栩倒一碗。”
雁枝端着蜜枣出去。
樊栩走到姐姐跟前，放下匣子。
“阿栩最近，胆子愈发大了。”樊期微笑，“连我的话也不听。”
“晁娘是无辜的。”
樊期端详着自己葱管似的指甲：“没有人是无辜的。”
伙房里，小丫鬟嘟着嘴：“哪儿有城主说的酥酪呀，中秋那日明明就没有嘛。”
雁枝垂眸：“净胡说，城主说有就是有。”
樊栩打开匣子，里头装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她瞥了一眼：“你说，我若把这个给你的晁娘看，她会是什么反应？”
“姐姐... ...你答应过我的。”
“我应允的，我自然记得。不过你也别忘了，晁家是被谁灭门的。”指甲在烛光下折射莹润光泽，“如今你大了，想要护住一个人，这很好，我们都有自己想护着的人。可你还分不清她是否需要你护着，你这般冒失，很容易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樊栩轻声道：“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吧。”
“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并不是只有通过护卫他人这一个法子来证明。”樊期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叹息，指尖柔柔抚上他额角的淤青，“还疼吗？”
“不疼。”
樊期道：“晁娘可以留下。但倘若出了事，你得一力承担。”
“是。”
烛火被熄灭后，窗棂漏出清明月色，地上是被拉长的影子。
风声。树叶窸窣声。燕婠清醒后，有点担心岩风嗅到她的气味，会悄无声息地爬上来。
说起来，燕婠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蛇，见到一块蜕皮都要哭上半天，樊期为此很头疼。流丹先生知道后，特特地找来一枚蛋，叫燕婠好生照顾着，不日会孵出小兔子。燕婠那时候哪里知道兔子不是卵生，听说会孵出兔子，对那枚蛋可小心了，抱在怀里不撒手。结果某天一觉醒来，睁开眼，床上多了条小黑蛇。
据樊期说，那天燕婠的尖叫声半个渚崖城都能听到。
所以燕婠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另，兔子不是孵化出来的。
还有一次她在教育司睡，半夜被压醒，一睁开眼看到硕大的蛇头，把她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门吱呀一声，燕婠立刻警觉起来。好在是风。
床侧有个黑影。燕婠想起他还在，披了衣裳坐起：“起来吧。”
聂寻不动。
“下次我叫你，你就得出现。听明白了吗？”
“主子恕罪。”
燕婠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拒绝自己，于是掀开被子，隐隐带了怒气：“你再说一遍。”
“暗卫不能随意暴露自己。”
燕婠光着脚走下去，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这是随意？今天下午的事，你称之为‘随意’，嗯？”
“城主让我做你的暗卫，并不是一时兴起。她背负了太多血债，已经开始连累到你了。”聂寻说，“和生死相比，被人轻薄算不上什么。”
燕婠又羞又气，幸而是晚上看不出来：“闭嘴！”
聂寻以为她不信：“你落水那日，雁枝宁肯让我现身，也不愿将药炉经他人之手，就是因为... ...”
燕婠气得跺脚：“你闭嘴！”
聂寻终于不说话了。
“我知道的。但看到小姨那样努力地瞒着我，就不忍心拆穿了。”燕婠拢了拢头发：“在暖阁密室那日，她问我要不要你做暗卫。我知道如果说不要，就会有人死。我不想这样。可不管她手上沾了多少血，她都是我的小姨。”
聂寻露出极浅淡地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其他：“城主听到这些话，应会极欣慰。”
燕婠有些后悔说这些话：“退下。”
聂寻踉踉跄跄地起来：“可主子不应该对我说。”
燕婠本就心存不满，听他这样说火气更大，又怕惊动其他人，只得压着嗓子：“你能不说话吗？”
“只是小的的建议。”
“不劳费心。”
聂寻又道：“下次被人轻薄，应该动手。”
燕婠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