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园定的是五星酒店，这种酒店曾经一度在曹明华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是她根本消费不起的地方。曹园小时候母女俩出门旅行，她是没有胆量领着曹园住这种酒店的。但是这几年，随着曹园出国次数越来越多，渐渐的也知道了一些门道。曹明华每每出门，都是跟曹园来住，也不再认为高档酒店和她的生活无关了。

　　宽敞的酒店大厅，曹园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曹明华在休息区找沙发坐下，她还是有点迷糊，坐下后呆呆的看着茶几没有思维。

　　想起之前一个电视剧的情节，一个富二代傻叉，入住酒店，去酒店餐厅吃饭，要一份扬州蛋炒饭，又要一瓶XO，把XO浇在蛋炒饭上。她一直没有想起来，为什么对这个镜头感觉熟悉？此时突然想起来，她小时候夏天吃的捞面条，都是这样的做法。

　　曹家捞面条的做法遵循梁城饮食的传统，煮好的面条在凉水里浸泡一会儿，这样降低温度，浇上番茄鸡蛋汤，放荆芥放配菜，一碗夏季凉面即成。曹明华在离开豫省之前，都是这样的吃法，之后生活条件好以后，讲究的把泡面条用的生水换成了凉白开。

　　曹明华小时候也是喜欢吃面条的，毕竟夏天除了面条，也没有别的面食可以吃。曹家的面条，曹妈做饭的时候会擀面条，更多数时候是曹明华拿着面粉，去加工面条的铺子换的。面条铺有手摇面条机，曹明华人太小，摇不动压面的那个大齿轮，基本上都是拿面换面条。

　　曹明华开始不喜欢吃面条的时候是初中，那时曹家搬到曹妈厂里分的一室一厅，距离曹明华的中学非常远，家在西郊，学校在东郊，间隔一座城市市区。八十年代初面条铺开始卖干面条，一斤一把，曹妈会每次让她买十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需要买面条的时候，都是在中午。

　　曹明华中午放学，骑车到家大概四十分钟，然后，再顶着炎炎烈日去骑车买面条，这样次数多了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她不会说，不知道应该向曹妈表达，她“不想中午去买面条”。在她的内心认识里，压根就认为说出来是不对的，是偷懒不干活，不应该这样说，她没有拒绝曹妈要求的权利。

　　当然，不能说“我不想去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她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面条铺也下班了。周日一忙别的事，又想不起来去买面条，俄，不对，应该是周日面条铺不上班，因为那时是国营的。是不是真的休息，曹明华记不准了，反正是在她的记忆里，没有在周日买过面条。

　　曹明华自己也笨的，就没用脑子算算，一周需要多少面条，周日买面条补够一周的量就行了。不是有那句话嘛，人穷拉低智商，她就那样每到中午去买面条。还有主要是：曹妈也不会在家里面条没有吃完的情况下，让多买面条。面条买多了，怕面条生虫放坏，那种加工的面条，没有防腐剂，夏天天热很容易生虫。

曹妈仔细的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这种有可能出现的风险，绝不会同意曹明华去做的。曹妈不给钱，曹明华怎么会有钱去买面条？她连零花钱都没有。曹妈从来没有给她零花钱的认识，包括她弟弟妹妹上小学后，曹妈开始给两个小儿女钱，也没有意识到，应该同样也给曹明华零花钱。

　　曹妈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别人看见你，都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我大妞。人家都说：‘没想到，恁家还有一个大妞啊，都这么大了。’”

　　曹妈从来没有想过她这样说，曹明华会难受，都是认为曹明华的心是铁打的，不知道痛。曹明华自小身体瘦弱，四五岁的时候得过胸膜炎，然后她怀疑她从小会心痛是不是因为这个？可她的心痛是伤心的时候才会疼，她也就否认了。

　　曹明华自出生便肠胃不好，吃饭不多，上学的时候，连坚持上午四节课的力气都没有。每每到第三节课的时间，已经是趴在桌子上听课了，为此是常常受到老师批评。中午放学骑车四十多分钟到家，已经是饥肠辘辘，再从曹妈手里接过钱，骑车十多分钟去买面条，顶着烈日炎炎，她真的是没有气力了。

　　那时代虽然没有现在的网络，可曹明华看过她所能接触到的很多书，不是教科书，是世界名著。她还是无数次幻想，有位白马王子来拯救她。而现实里，不要说白马王子，连黑马王子也没有。她又瘦又小又黑，性格又孤僻，哪里有同学会看上她？就这样，曹明华一直坚持到高中毕业，她的噩梦真正的开始了。

　　曹爸那时已经是一天不止三喝，早上起床便开始喝酒，直至喝到晚上上床睡觉，而曹爸又是家里那个睡觉最晚的。曹爸每天喝酒不如意了，就以折磨曹明华为娱乐节目，因为曹明华高中毕业，在家无事可做。

按曹爸的话：“恁妈身体不好，恁弟弟妹妹年龄小，我不打你打谁？”

　　高中毕业没有工作便是不挣钱，不挣钱就是曹明华的原罪，谁让你当初学习好，不考职业班呢？那些考职业班的都有工作了。一切都是曹明华的原罪，曹爸的快乐便是建立在虐待曹明华的身体上。每天中午，曹爸让曹明华在日头太阳正足的时候，去买菜买面条买馒头，直至有一次像遛狗一样，在阳台上遛她。

　　那次起因是曹明华身体不舒服，不想骑车送弟弟妹妹上学。曹爸站在三楼的公共阳台上，一边又一遍的让楼下的曹明华，骑车走……停下……骑回来……再骑车走……停下……骑回来……往返几个小时，曹明华一直做到曹爸满意为止，曹爸才原谅她没有去送弟弟妹妹上学的过错。

　　如果曹明华不按照曹爸指挥的做，那结果就是挨打，曹爸会抄起手边的任何一个物件去砸她。曹爸的话：“不让你好好的晒晒太阳，你都不能长记性！这次你肯定记住了，再也不会不去送你弟弟妹妹了吧！”

　　是的，这次教训曹明华记住了，并且记忆三十三年，直至她五十知天命。在炎炎烈日下，中午两点钟太阳的照耀下，她的汗水顺着面颊不停的向下流，此前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哪次流过这么多汗水，这次晒太阳，把她十七年的汗水全流尽了。曹明华也奇怪，她在毒辣辣的太阳光下，竟然没有晕倒，还能做到曹爸满意为止，连老天爷都不帮她逃脱惩罚，天理何在！！！

　　曹家的一对儿女在一所学校上学，曹明华送他们上学，骑车一前一后需要带两个人。上车骑行和玩杂技一样，需要先滑行，然后右腿屈膝从车大梁迈过去，而车大梁上，还坐着她弟弟。车后座坐着她妹妹，曹明华没有本事，从在后座她妹妹头顶上迈腿过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这种骑自行车带两个小孩的难度，大家都认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曹明华提出这种姿势，无法骑车带人，她做不到，立马就会受到斥责。“恁弟弟妹妹那样小，你不让她先坐上，骑着车她怎么能爬上后座？”

　　曹明华在曹家的十九年里，所有的事情，没有人问过她“你会不会？”“你能不能做到？”好像是天生她就应该会这些，生下来就是为了帮曹家做这些。曹明华也接受了曹妈掏心掏肺的要求：“乖，为了我忍忍吧，谁让恁娘没本事呢？你权当心疼恁娘了。”

　　曹明华仰头闭目，不让她的泪水流下来，她仿佛感觉自己还是置身于炎炎烈日下，毒辣辣的太阳要把她烤焦，而她就是那怎么也死不了的小强！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曹园，她此时都不想再活着。她不知道别的父母年龄大了，为什么那么怕死？她理解不了。难道也是为了儿女？才不得不苟延残喘，无可奈何的活着？而她，真的只是为了曹园，她的生命早已没有她自己。

　　曹园把手搭在曹明华肩头，扶着妈妈坐下，“妈，别想那么多了，有我陪着你呢。”

　　曹明华握住曹园的手，睁开眼睛，抬另一只手擦拭泪痕。

　　“房间办理好了吗？有没有给升级？”

　　曹园点点头，起身拉起妈妈，“办好了，升级了一间一千四的，走吧。”

　　曹明华随女儿站起来，女儿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一切。

　　置身豪华的酒店大厅，曹明华早已没有什么感觉了，她不是第一次出入五星酒店。之前母女俩去迪拜，住了最贵的那家酒店，之后这些五星酒店，在曹明华眼里也就一般般一般般了。见识了真正好的，再回头看看其他的，就是这种感觉了。母女俩手拉手走向电梯。五星酒店本来住宿的客人都不多，这会这种天气人更少了，也就只有母女俩在大厅里行走。

　　升级的房间在21层，出电梯是厚厚的酒店专业地毯。母女俩顺着走廊上的房间号指示牌，慢慢走寻找房间。这种大酒店一层很多房间，不仔细找是会迷路的。

　　升级的房间是一间大房间，有三四十个平方，一张单人床、书桌、沙发、电视等等，俱是酒店常见的标配。曹园欣喜，曹明华跟着也高兴起来，孩子满意她就高兴。

　　曹明华一头扎在床上，今天她太累了，连趴着的姿势都不想翻身动一下，反正床是松软的，趴着也是没关系了。摆摆手对曹园说：“我没劲了，我先休息一会再起来洗漱，你先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