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清风熙人。

姑苏城连绵数天的春雨，如玉似珠，温柔得如同仙子飘然抚过衣炔弥散的金丝玉缕，带不来寒意冰霜，只凭添几分吴侬绵软烟雨迷蒙的诗情画意。

　我斜倚在一张铺着波斯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窗外翠浓如盖。

风中有杏花的香气，手中的莲子雪梨羹，用冰清玉润的翡翠碗盛着，点缀有关外运来的当时冰雪，晶莹剔透。

　 现下的时节，其实还算不得太热，然而我喜欢这种清凉。

不过这喜欢，也实在有限，只尝了一口，我就把它递给了碧落。

碧落是我贴身丫鬟，但又不仅如此。她还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只有钱。

我的爹爹，是姑苏第一首富，富人大抵都是很忙的，他既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陪伴我，便挥洒无尽的钱财来教化我。

我上头有好几个哥哥，但许是因为不是同一个娘亲的关系，除了三哥，他们对我，都算不得亲密。

只有碧落平素愿意听我叨叨来去。

现下，她接过玉碗放好，坐在我面前一张小板凳上，低下头继续绣花。金炉中燃着的月麟香已渐渐冷了，她好似没有发觉。

我觉得好生无趣，夺过她手中的绣花针，叹气道：“碧落，你怎么整天只知道绣块破布头，一点意思都没有。”

碧落抬起头笑了，放下手中的布头，捶捶自己的腰，笑道：“小姐，这可不都是为你绣着的。这金丝并蒂莲的香包，绣好了，可是要以你的名头，让二公子带上京城给未来姑爷的。老爷说让你记着了，以后可定要记得是自己三月绣出的。”

我的脸不由沉下来：“什么未来姑爷，无风捕影的事情，怎么连你也跟着着满院子的人瞎胡闹？”

　　碧落满目笑意：“小姐，可不是无风捕影，你不也是知道的么，前儿个京城来的贵人，可是专门提起这门亲事。想不到，首辅大人虽位高权重，却也是恪信守诺，不忘践行自己落魄姑苏时定下的约定，连老爷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了。这满院上下，谁不艳羡小姐腾达之命，大家都为小姐高兴着呢。”

这门亲事，爹爹原向我提起过，说是当朝首辅杨廷和，当年被奸臣陷害，贬谪流落姑苏，颇受了些爹爹恩惠，她的妻子与我母亲以姐妹之称交好，遂在碧川水畔，结下浣碧之约，并以杨家世传的浣碧刀给我母亲作为信物。

简单来说，就是把我跟他儿子定下了娃娃亲。

　这件事情，后来就成了爹爹的心病。

按他的说法，当年大家识于微时，母亲贸然提起，他也未觉不妥。可现下杨廷和位极人臣，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只是一个乡野富贾，若他鉴于身份有别不愿践行当日之约，倒也理所应当，随便点一句，他好为我再寻一门好亲事。

只是他不提，爹爹自不敢问，但也不敢将我再许人家，心头自就悬起些小九九，时常在我面前说些若是母亲还在世上云云的话语。

现下，他的心病倒算解决了，可我的心病。。怕也就得犯了。

我在房间里跺来跺去，鼻子里哼哼出气：“可不是满院上下都高兴么，我要是远远嫁去京都，这整个叶府，可都是她们西院二房三房的天下了。”

碧落按着我坐下来，轻理我鬓角茸发：“小姐，你这嫁过去，进的可是首辅大人的宝相府，小院子里的小打小闹，还惦记它作什么呢？”

我叹气：“碧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碧落笑笑：“我若有不懂的地方，小姐教导我，我不就知道了么。”

我微抬头，望着外面重重叠叠的院落子，问她：“碧落，你说在这叶府，谁最大？”

碧落抚着手帕吃吃笑起来：“说起来呢，肯定是老爷最大，叶府上下的人，都得听老爷的吩咐。”她眼波一转，望向我，笑盈盈的：“可是呢，老爷却又只听小姐的，小姐哪怕要天上的星星呢，老爷都得让人给摘下来。这偌大的院子，实际上还不是小姐说了算。”

我站起来：“好，碧落，那现在，你马上去给我收拾行李，随我一起去京都。”

碧落吓得一愣：“小姐，老爷今天不在家呢，要不，等他回来再说？”

我拿手指头捏她脸蛋：“你这傻姑娘，就是要爹爹不在家，才好走呢。。。你刚才不也说了，在这个家，我说话，还是算话的。”

碧落脸蛋煞白煞白的：“小姐，你这是想学戏文里唱的，离家出走啊。。。要是被老爷逮到，非打死我不可。。

　 我板起脸：“你当知道我的脾气。你如果不走，我就把你绑起来自己去。但你若跟着我，无论何时，我总会想法设法护着你的。”

半个时辰后，一辆千里红鬃马配金丝楠沉木厢的褐色马车，从叶府西门，天青湖畔，嗒嗒踏上北上的旅程。

天青湖畔，杏花微雨。

然而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我看到天边漾起一道似隐若现的金边彩虹。

雨停了。

我深深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不由高兴起来。

碧落坐在我旁边，咬着嘴唇，看得出，她还很紧张。

出门的时候被三房的姨娘碰到了，我告诉她我去天青湖畔游玩，她也就没有深问。在这院里，她素来就不敢管我，最多敢在我爹爹耳边吹吹枕边风，或在二房那边挑拨二三。倒是碧落当下就吓的手打抖抖，真是没出息死了，一点不像我带出的丫鬟。

为了出行方便，我们都换了男装，我打开地图，伸手捏了捏碧落的下巴，笑嘻嘻的：“小娘子，都出城了，还怕什么，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了。我们坐得可是日行千里的红鬃马，看，”我指指地图上的徐州城：“傍晚我们应该能到这里，然后就在这城里的悦来酒楼落脚。它们家的西施泪，是以西域紫米粉打底，包入杏泥、核桃肉、桂花、青梅等十几种果料拌成的馅心，色如皓月，可好吃了。”

碧落皱着眉头：“小姐，我不明白，你马上都要嫁到京都的，何苦要自己跑一趟呢？”

我鼻子哼哼：“我才不要嫁过去。碧落，你想想，真嫁进丞相府，我算老几？杨家大公子是人是魔是一说，光那高门深院规矩繁多，日子就肯定不好过。”

碧落叹口气：“小姐，我有个预感，你去京都，要闯祸。”

我摇摇头：“那倒不会。三哥不是在京都吗，家中上下唯有他最疼我，我先去投奔他，再找机会寻到杨家，把这门婚事退了。他们那样的显贵家族，为着信守承诺屈尊降贵与我家接亲，肯定已心生为难，现下我自己提出，他们定也求之不得。”

碧落又是一副受惊的煞白脸蛋，盯着我：“小姐，老爷会被你气死的。”

我就知道她又会一通大惊小怪，懒得理她，环顾一下马车。她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好，好在收拾东西还是细致的，我用惯的碧玉碗、象牙筷，常用的白玉枕，波斯棉。。都归置的妥妥当当。盘缠装了两个大包裹，去到京都，应是够用的了。

那个要拿去退货的浣碧刀，此刻，亦是安安然躲在我们随身的包裹里。

这一趟行程，我觉得我已经算得基本满意。靠着白玉枕，我闭上眼睛，安安心心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