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上的女子开口了：“玉吟，让他们进来。”

　　声音孱弱虚微，却如莺歌低语，甚是动听。门外的护院果然簇簌踏步进门，我紧张得抱成一团，死死咬住拳头。听得那女子淡淡道：“搜逻巡拿，本就是诸位职责，我病卧偏塌，又怎敢有所微词。只是我再沦落，亦是使司府中人，这室中一草一木，一纱一窗，皆是使司府中物，若是中途不慎有什玉损璧碎，只希望诸位，可要好生担待得起。”

　　脚步声停顿了，为首的护院道：“罗小姐言重了。我等一干粗人，本是不配触碰小姐物什，只是。。。”

　　女子冷笑道：“只是如今，我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一个卧病在塌的失势之人，哪怕是使司府的正紧小姐呢，却就连你们，也都敢随意踏进我闺门了！”

　　她想来已病入肺理，脾脉未足，这样一动怒，更显气短语急。已听得扑簌跪地之声，为首的护卫急道：“罗小姐，这话冤煞了。小的们怎敢有此妄念？是小的们办事鲁莽、思虑不周。”他顿了顿，沉声道：“既然罗小姐没有见过，贼子自是不应在此。惊扰小姐，我等告退。”

　　话音落得，一行人有节有度，缓慢齐整退出阁房。我躲在木箱里，正思虑着要不要出去，眼前一片豁亮，木箱打开了。

　　玉吟搀着我爬出木箱，又把碧落搀出来。塌上女子已经起来，素衣便服，端坐在室内的正红梨木桌旁，正笑吟吟看着我。

　　烛火暖溢跳跃，我亦看清她的容颜。螓首蛾眉，弱柳扶风，与我从小见到的美貌女子，皆是不同。

　　单看她的脸，也许并不算得绝色。可她整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已足够抓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病弱的身躯，羸白的唇色，未清减她一份美丽，反而凭添她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那种独特的气质，绝代的风华，世间难出其二。只需见上一眼，已绝对终生难以忘怀。

　　我晃了晃神，赶紧向她打揖施礼：“多谢罗小姐救命之恩。”

　　她微微一笑：“叶小姐客气了，请坐。”

　　她竟然知道我姓叶，我忐忑着坐上她旁边的贵妃椅，玉吟端来了糕点清茶，她柔声道：“叶小姐，我的全名，叫罗桑。现下不方便去小厨房，烦你们先委屈一下，将就凑合今晚。”

　　桌上的糕点，有苏州有名的四色酥糖，金华酥饼，江西灯芯糕，扬州方糕，云阳桃酥饼，天水萝卜糕等等，茶也是当季的西湖龙井，我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也便不再客套，跟碧落对视一眼，轻道：“多谢罗小姐”。

　　我先拿了个离得较近的萝卜糕，一口咬下去，眼泪都快掉下来，直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拉着碧落坐在一起狼吞虎咽，掺着清茶一口气吃了七八个，终于觉得又腻又撑，向罗桑打了个揖：“罗小姐，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罗桑笑道：“那叶小姐，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我马上道：“我们家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若我能从这虎狼窝逃出去，我甚至可以买下这整座倚翠院，送给罗小姐。”

　　她看着我，笑吟吟的，我突然想到，她适才自称使司府的小姐，官宦大户之家，自是不在意这些金银俗物。果然她淡淡道：“我并不稀罕这些。”

　　我想了想：“罗小姐身子娇弱，室内药香绕梁。只是我适才闻这药香，似有蝎尾做引。蝎尾剧毒，长期服用伤及脾腑，罗小姐想必正日日承受毒火灼心之痛楚。传闻中祛毒续命的寒冰玉，天下有三，我家刚好就有一块。若罗小姐不嫌弃，可以此物作谢礼。”那块寒冰玉，是三哥当年游历蝙蝠岛时万金换得，素来宝贝得很，舍不舍得给我还是一说，但现下时态紧急，我先拿来做了许诺再说。

　　她并不说话，埋下头，轻啜了一口茶，依旧笑吟吟的。她的茶，是江西的六月瓜片，性寒冽苦，最是祛火清凉。当下的季节，尚有些倒春寒，她的蝎尾火，生生已是起了。

　　然而她开口却是：“我早已是枯木残败之躯，百毒百蛊，回天乏术，不必再费事情。”

　　我安慰道：“罗小姐此言差已。。”

　　她却放下茶碗，定定看着我，音如玉珠落盘：“叶小姐，我有办法送你出去。只是，你需要替我办成一件事。”

　　我赶紧问：“什么事情？”

　　她微垂眼睫，似已极是疲惫：“我只求叶小姐，亲手替我送一封信，送到京城崔府崔明庭公子手上。”

　　我问：“是那个三朝御前托孤辅政、前内阁首辅崔孝缇家的崔府吗？”

　　罗桑点点头：“正是。”

　　三哥去京城前，是姑苏城有名的“灵山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尤爱学文人附庸风雅，收藏各类轶闻名书。他的书筑小院，天文地理，军政野史，无一不足。我在家闲得无聊，常在里面呆，其间的朝闻时政，倒也了解一些。

　　崔家百年望族，却是人丁单薄，三代单传一男孙崔明庭，文韬武略，忠孝正直。崔孝缇三年前过世，守孝期满，皇帝特任命崔明庭为南直隶税政史，掌管江东、江南两江税政。文简中说，皇帝把这朝中无数人眼红的肥缺委任于他，除了崔家门楣的庇荫，亦是看重他德才兼备，家风清廉。

　　只是他既是南直隶税政史，现时并非省亲时期，理应身在南京。罗桑却叫我把信直接送到京城，似乎很了解他的行踪。这罗小姐，看来真是使司府的小姐，连崔家这样的大人物都认识。只是她这等身份，如何能沦落到倚翠楼这样的地方，以至连一封信，都需要别人代为寄送呢？

　　我清清嗓子，小心问道：“罗小姐，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逃吗？”

　　她垂下头，淡淡道：“我不能走。”

　　短短四个字，语音温柔，却又铿然有力不容置疑。我觉得很奇怪，却也只好拱手道：“举手之劳，必为小姐送达。只是罗小姐，你怎么知道，崔大人现今不在南京，而在京城的呢？”

　　她垂下眼睫，绞着手里的白丝绢：“南京，他是肯定不在的了。至于在不在京城，我也是胡乱猜测的。”

　　我问她：“那他要是不在京城，怎么办呢？”

　　罗桑抬起头看向我，眼神温柔：“他要是不在京城，那叶小姐，就要倒大霉了。”

　　我奇道：“我要倒什么霉？”

　　她轻叹口气，托起手边的茶碗，啜了一口，淡淡道：“你们刚才喝的雨前龙井，下了六翼血虫蛊，半个月内不解蛊，当全身溃烂、七窍流血而亡。”她放下茶碗，定定看着我：“世上唯剩的五颗解药，都在崔大人身上。”